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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2年10月26日
无言独上西楼
○ 曹洁
  下了一场大雪,空气很冷,雪很暖。北方的旷野上,棉花一样的雪,飘扬在细微的风香中,清冽而温润。江南的小桥流水,定读不懂这塞上荒原的辽阔苍茫。这个端庄而肃穆的冬雪意境上,却浮起一句“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秋意,像疏淡的画外音,不绝于耳。
  历史的帷幕拉开,李煜寥落的身影踏雪而来,吟出一阕凄婉苍凉的《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相见欢》又名《乌夜啼》,李煜自述囚居生活,抒写离愁别恨。“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千年前的那个秋夜,梧桐凋落,枝叶萧瑟,亡国被囚的李煜独困深院,寂寞无人语。
  子夜清寒,一钩残月,满地清辉,他彳亍寒秋,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高墙深院,锁住了寂寞梧桐,又怎么能锁住寂寥清秋?一弯新月如钩,李煜的夜却再也没有新意,梧桐的寂寞,一如他的寂寞。冷夜如斯,木叶如霜,飘上凄凉的肩头,又纷纷跌落,宛如被撕扯的旧梦,飘零一地。那是他昨天的故事,也是故事中今天的他。梦醒时分,繁华散落,沉厚的悲凉如一柄钝锈的剑,在体内磨成一种日渐生长的痛,阵阵袭来,不尖利,却蚀骨穿心。
  一把无形的铁锁,锁住他的眼睛和喉咙,他喘不过气来,弥天的孤独淹没了他。孤独并非无言可诉,而是无人能与之共语;孤独不是自我生命的苍凉与悲叹,而是人生世界的清醒深味。每一种孤独体验都会使人更深地回归内心:陈子昂独登幽州台,逆风而歌,怆然涕下,是他的孤独与自足;屈原遭遇放逐,独自清醒,上下求索,九死无悔,是他的孤独与富有;阮籍猖狂,穷途末路,痛哭而返,是他的坦途和狂放;嵇康桀骜不驯,临刑抚琴,一曲《广陵散》是他倔强生命的凌空绝唱……这些绝世的古人,淹没了世俗的自己而拥有了个性的自我,保守了灵魂的纯粹和高贵。
  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文人才子,或者没落帝王,李煜无法为自己选择。自从他做了帝王,那把金光闪闪的龙椅就压折了他的精神主干和情致枝桠。他本不求威仪天下,但愿性情而为;他崇尚的不是武力与征战,而是春风化雨的诗意生活;他手中之笔能绘出千秋美文,却无法使臣子们忠心归属,也不能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当然,历史总是循着看不见的规则前行,亡国可耻,却使得偏安一隅的南唐之君成为千古词帝,才有了这些赓续后世的泣血秋词。
  秋,本是作物成熟、喜庆丰收的季节,却也是秋风萧瑟、万物凋零的季节,成为一种独特意象而演绎悲怀,在一页页沉甸甸的纸张上低吟,将哀怨失意、孤独悲凉,浸染得凄凉迷离。万千青山遮不住秋风漫卷,文人墨客禁不住愁肠百转:从“悲哉秋之为气也”的吟唱,到“秋风萧萧愁煞人”的悲叹;从“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的歌咏,到“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的感怀……自古逢秋悲寂寥,这个收获的季节,在古代文人的笔下却染上了浓郁的悲秋情怀,自然之秋与文化之秋彼此相融。
  我国古代悲秋文化中,秋天似乎专属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大概唯有这个季节,才能代表他们的真实追求和真实无奈。在共同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中国传统文人,都会不自觉地继承着“悲秋”情怀,也不自觉地被这种情怀感动着。李煜是个文人,一个诗意文人。这个世界,他来得迅疾,走得孤独,那个七夕之夜,他举杯饮尽一生一世的不圆满,凄凉而去。多年后,邓丽君将《相见欢》演绎成歌,人们再一次听到他如泣如诉的悲吟,看到他诗意华美的精神风骨。
  宗白华说:诗人善醒,他能透彻人情物理,把握世界人生真境实相。从李煜的悲凉深处走出,你会发现读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其内或在其外,体味与感触必定不同:在其内,真味在心,不负斯生;在其外,心念渴求,陶醉享乐,即使无法再靠近一点,也无悔。当然,能走近美丽已是人生乐事,沉入其间,心会柔软起来,滋生出一些言不明的妙处,隽永而深远。
  一笔文心,祭他千古,李煜以生之苍凉给了自己一个精神故园,也以词之华章留给世界一片精神领地。他的词作必将引领着一代代后人走向高地,并借以安顿好自我和他人的灵魂。倘能如此,我们读诗的心便可以放开来,一些刻骨的伤痛也渐渐消减。生命时时有困顿,却也处处花开,这份美好,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难怪,那个海的儿子说:春天,十个海子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