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版阅读请点击:
展开通版
收缩通版
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2年10月24日
比尔·霍姆先生
○ 胡宗锋
  鲁迅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我的老师藤野先生》,那是我在上小学时读的,当时我的年龄还无法使我深刻体会到师生之间那种挚深的友谊,只觉得那篇文章写得真好。
  三十多年前,我在西安交通大学读研究生时,遇到了美国来的比尔·霍姆Bill·Holm先生,他是我的英美文学课老师,从此便与他结下了这一生之中的“师生情结”。
  可以说,我是和比尔·霍姆先生同一天踏进西安交大的校门的。开学的第一周,对我来说当然是办理各种各样的入学手续,参加开学典礼,参观校园、图书馆等。对于比尔·霍姆先生来说,除了入学手续外,其他的活动几乎跟我差不多。
  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学校放电影。我由于去得晚了,只能站在广场外面看,在那里我碰见了亦是孤身一人的比尔·霍姆先生。我觉得很奇怪,“老外”亦有这份雅兴晚上跑出来,站在学校的广场边上看电影。两人相互一谈,我才知道他住的学校宾馆与学校放电影的广场只有一墙之隔。晚上他吃过晚饭,走出宾馆大门,看见家属院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手提椅子或方凳朝着一个方向拥去。他不知道人们要去干什么,美国人那天生好奇的性格促使他也随着人流来到了校园内。而校园内的景象则更使他大吃一惊:学生们三五成群,提着统一制作的方凳朝着学校的广场奔去。他一下子纳闷了:这是要干什么呢?莫非是又举行什么“万人大会”?没来中国前,他听人说过,“文化大革命”中,中国人一聚会就是几万甚至十几万,但他又听说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已没有类似的活动了,莫非是搞摇滚音乐会?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婆们难道也是去“摇滚”吗?
  等他随着人流走到广场边上,看到那硕大的白色银幕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放电影,他不禁哑然失笑了。中华民族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文明古国,几千人挤在一起,静悄悄地欣赏一部美国爱情片。他亦没有想到,在美国走红的LoveStory《爱情故事》在他认为极其封闭的中国同样火爆。遗憾的是他一句也听不懂银幕上男女主人公那流利的汉语。
  他对我说:“银幕上这些外国人的汉语可真是流利啊!我要是能像他们一样出口成章,用汉语朗诵苏东坡、白居易、辛弃疾、李白等人的诗就好了。”
  这回吃惊的是我了。我问他:“你刚说的这些人是我国历史上的大诗人,你在美国读过他们的诗吗?”
  “当然了,我在美国教中国文学,他们的诗我都读过,但读的不是汉语,全是翻译过来的。你知道这首诗吗?”
  他的话一出口,反而使我有点紧张了。中国的古诗那么多,诗人那么多,不知他脱口而出的会是哪个诗人的哪一首诗呢?再加上语言的差异,要是我听不出来,那岂不让我这个龙的传人觉得有些尴尬。他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用英语背诵起来,似乎他是去授课,而广场上的数千人都成了他的学生。等他背诵完,我才松了口气。他背诵的是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我忙接着他说:“知道,知道。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背会了。”他问我是否能用汉语将这首诗给他背诵一下,他想听一听这首诗的汉语。于是我便用自己那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背诵了起来:

  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听完我的背诵,比尔先生沉思了一会儿说:“中国的文化实在是博大精深,只可惜我是一句汉语也讲不了,所以这一次我放弃了去欧洲的机会,专程到这个文明古国来亲身体验了,我知道一切都很难,像苏东坡这样的‘坡’肯定不好爬,但只要不溜下来就好了。”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幽默,知道他是位不懂汉语的“中国通”,于是便有些小得意。年轻气盛的我也不愿在他面前显得“无知”,便开始向他“进攻”了。
  我说:“比尔先生,你将给我们教授英美文学,有一个问题,我想提前和你讨论一下。”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是世人皆知的了。人们去分析哈姆莱特王子时,习惯于把他的性格发展分为四个阶段,即快乐的王子、忧郁的王子、延宕的王子和快乐的王子……”接下来,我又细说了人们这样划分的依据。在我讲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专心致志地听着。从他的表情中,我可以看出,一位中国学生用他的母语和他探讨莎士比亚亦让他吃惊不小。
  我和比尔先生的交往从此拉开了序幕。从后来的了解中我才知道,比尔先生是美国明尼苏达州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和诗人。从小他就非常崇拜中国那几千年的文明,故近半个世纪以来,他一直渴望有那么一天,能朝拜这位五千多岁的老人,以表自己的敬意。
  他给我们上课时,不时地把中国历史上的文人巨匠拉出来和英美文学史上的大家进行对比,并要求我们以一个东方人的独特眼光去看待英美文学中的杰作,提出自己的观点,在课堂上加以讨论。然而使我们这些龙的传人感到汗颜的是,当他提起中国历史上的某位大家的作品时,班上的许多人往往不能举一隅而以三隅反。从他的身上,我不仅学到了在其他老师教授的英美文学课上学不到的东西,而且还激发了我学习祖国文化经典的决心。从那时起,我亦给自己列了一个书目,除过英美文学名著外,还有诸如《道德经》《庄子》《礼记》《尚书》《春秋》等中国古典名著。到今天,我之所以在学业上有进步,这一切都应归功于我的这位身材高大,但却细心无比的洋人老师——比尔·霍姆。他不仅教会了我许多西方的东西,而且还教会了我怎样去看待自己祖国的传统和文化。
  是啊,我爱西方蓬勃发展的现代文明,但我更爱璀璨的中国古代文化。谢谢你,亲爱的比尔·霍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