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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7版
发布日期:2022年09月14日
土墙下,那个微笑的失语者
○ 王洁
   “我想让你们都停一下,真正思考一下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其他沟通方式的世界。”
  ——马丁·皮斯托留斯

  如果不是去外婆家探亲,我可能还不会见到他。
  外婆家住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只有过年的时候我才会随着母亲回去看看。正是那一天,我用好奇的双眼打量着外婆家里的一切。一个穿西装的青年人闯入我的视线,他好像也正揣测着我的来历,从他微启的唇瓣上下张合,我看出他似乎有话要说。许是年龄尚小,看见他时竟有些害怕,便躲在了外婆身后。
  外婆一个劲儿地安抚我不要怕,说哑巴从不打人。我才知道他是个言语障碍者,随即就看他朝我走过来,想跟我说些什么,但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只手在胸前不停地比划着,外婆示意他离我远点不要吓到我,在外婆的庇护下,我开始仔细打量他。
  他面相很清秀,身材修长,若是个女人,一定生得漂亮。可是岁月的风霜过早地侵袭了他的脸,已然失去了年轻的水灵与生机。我看着他却出了神,外婆以为我被吓到了,就想方设法把他骗到了土坯房的一侧……
  第二天早晨,我们坐在庭院里晒着立春的暖阳时,我又一次在蔚蓝的天底下看见了那个寂寞的身影。他在土墙下呆呆地望着我们,还冲我一直笑,但不是傻笑,真诚中流露出一丝腼腆。
  我竟然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莫名的难受,或许是我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被坐在一旁的表姐察觉到了,表姐开玩笑地对我说:哑巴是想让我给他介绍老婆呢,我竟然当真地把外婆村里我所认识的姑娘在脑海里细数了一遍,要么年龄尚小,要么要求太高,很难找到一个与他相称的。
  后来我知道,这只是我们自己的想法,哑巴对生活的态度跟我们可是不一样的。
  听外婆说,他从出生那天起就跟着母亲生活。随着他一天天长大成人,母亲很想给他讨个媳妇回家,也不断托人四处打听,无奈他身体残障又加上家境贫寒,始终没有找到。但他却很憨厚很勤劳,经常会帮邻居们干活,也总期望着邻居们能帮他介绍个媳妇回来。可是要给他找个媳妇又谈何容易呢?久而久之,村里的人或许出于难为情竟都有些刻意躲避,只有他不明就里地一如既往,依旧热忱地向全村人奉献着自己的热情与真诚。
  又听说,他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前些年就嫁到了邻村,家里只剩下他跟母亲两人相依为命。听村里人说他跟姐姐的关系也不好,就是因为找媳妇这件事。最早时,姐姐想尽办法想给他张罗一门亲事,挨家挨户地打听,虽然没啥条件要求,但最终还是没能找到一个愿意嫁进门的。时间久了,姐姐也泄了气,出嫁后也很少再回家,对他的事情更是不闻不问。可他却不气馁,时常往姐姐家里跑,帮着挑水挑柴,偶尔坐在姐姐家门口歇息一会,对着路人依旧嗯嗯啊啊,双手不停地比划着表达着自己的热情,可路人见他总会低头视而不见,或绕道而行有意躲避。
  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两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他还是没娶上媳妇,他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急切了,竟然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会了织毛衣。村里人闻讯赶来,纷纷请他帮忙织毛衣毛裤,也会支付一些手工费给他。他渐渐意识到织毛衣是个好营生,比上山砍柴赚钱容易多了,但他却从不会主动伸手要钱,村里人觉得过意不去时,便会把钱塞给他母亲,他在一旁看着总会乐呵呵地笑。
  长久的沉寂,并没有把他想娶媳妇的热情和念头熄灭,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追求:他想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把自己给嫁出去。
  暮去朝来,村里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单调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那个整天傻乐的哑巴变了。他不再穿着浅蓝色西装闲逛,而是留起了长发,束成一个细长的马尾巴耷拉在后脑勺上,一件破旧且有些掉了色的碎花衬衣紧紧地包裹在身上,俨然一副女人的打扮。哑巴的母亲本来就忍受着世俗的偏见和她唯一的儿子相依为命,如今儿子却变成了这副模样,她觉得有些丢人。一天夜里,趁他熟睡之际,母亲一剪子剪掉了他的长发。从梦中惊醒的哑巴对于母亲的行为十分恼怒,嗯嗯啊啊地嚷嚷着要跟母亲分开住。从此每个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便总会提防着母亲,要等到母亲睡着了之后他才睡。
  岁月的变迁,让他原来那张红润的脸日渐消瘦,双眼也蒙上一层浑浊的忧郁,这全然都是生活苦难的后遗症。
  春节过后,我便带着这些听来的故事回家了。再见到他时,已是几年以后的端午节。
  那天母亲让我接外婆来我家过节,帮外婆收拾好东西,关上那扇吱呀的木门准备离开时,就在回头的那一瞬,他竟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那张憔悴的脸着实吓我一大跳,一头凌乱的长发肆意地散落在脸上,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和造化弄人的无奈。头上散发出的阵阵浓烈刺鼻的香皂味竟让我有些想要作呕的感觉。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用右手指着我的肩膀,尔后又在自己的胸前不停地比划着,动作还是那样地流畅,仿佛在冲着我说:“都长这么高了,当年你才到我胸前一般高。”他竟然还记得我,这让我有些感动,心里随即涌现出一丝莫名的温暖。还没等我来得及细细观察他这些年的变化时,外婆就急切地拉着我往村口走,一边走一边冲我说:“哑巴疯了。”
  我有些不相信,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正呆立在风中也同样地在看着我。我向外婆求证:“真的疯了?”
  “可不是,都疯了好几年了,连亲妈都不认识了,只要看见人,不论男女,都要追着人家跑。”外婆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应我。
  我还是忍不住地回头,想从他那张无助又沧桑的双眼和脸上读懂他多年来所遭遇的一切。他依然像很多年前一样站在那堵颓圮的土墙下,目送着我们。
  他的一生所求,早已融化在村庄的土色里。他终其一生,无非是想找到寄托,不至于孤独终老罢了,可上苍偏偏不遂他的愿。他的一生所求,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旦放了出去,今生都无法得到回应,而他在余生乐此不疲地寻觅着、等待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偶尔还会梦到他,在土墙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