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心愿,想在几年之内,跑遍泾阳所有村庄。
村庄是人世间最有烟火味的地方,故乡的村庄,盛满我许多温暖的记忆。我在《天下第一渠》里,写青春苦闷彷徨的时候,是故乡给了我面对生活的勇气:“支撑我的最大因素是我身在故乡,一个天底下最为亲近的所在,这里生了我,养了我,辈辈祖宗埋葬在地下的黄土里,我生命的脐带和脚下的土地联系在一起,这里是我的生命之根,踏上这块土地,就能感受到浓浓的乡情、亲情,这里有村人之间世世代代绾结起来的牢固的情感纽带,有一种独特而温暖的力量。”班固《白虎通》里讲:“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村子就是这样,只要你生在这里,它就会让你魂牵梦绕一生。
泾阳共有214个行政村,797个自然村,我走过接近一半。有些是早年在家乡生活的时候,走亲访友,生产队干活,到过一些村子;有些是近年回乡写作采访,做文化考察、田野调查,跑了不少地方。我年轻时,曾到60里路外的兴隆拉红芋,生产队开粉坊,兴隆旱塬上的红芋又干又面,出粉率高,我们先天去,第二天回,夜里睡村人的热炕。三年前考察仲山下东滩西滩古代湖泊遗址,依稀感觉早先拉红芋就在附近哪个村子,就打听寻访。我们住过的是地窑,平地上挖掘一个方形深坑,沿坑面开凿窑洞,漫坡斜道连通地面地下。据说这地窑是“人类穴居的活化石”,距今已有4000多年历史,如今建设新农村,都盖起了水泥砖瓦房,几乎没人再住地窑,残留的一些窑院也都颓圮。
回故乡,感觉变化最大的就是农村,村庄早已不是旧时模样,有些已经消失,村民们整体搬进楼房,过去炊烟袅袅的地方现在是工业开发区。三姐曾在雪河兽医站工作,那是武寨府墚上一个敞亮的院子,周边是高大粗壮的核桃林。现在那院子、那核桃林已荡然无存,连那土墚,都夷为平地。大姑妈家的表姐嫁给皮刘村,小时候走亲戚常去,如今那里已变为茯茶镇,清清落落的村落成了一个热热闹闹的旅游景点。还有汉堤洞,这里是汉代白渠“枝渎出焉”的地方,一枝东行,一枝北行,渠水泥沙含量大,年年掏渠挖掘出大量泥沙,经年累月,便堆积成高高的土墚,如同一条巨龙,自西南向东北蜿蜒延伸。“龙头”的高墚上建有庙宇,四周是苍苍郁郁的柏树,早先每年二月二,这里过庙会,唱戏,表演狗撵兔,是我童年非常神往的地方。前几年我专程踏访汉堤洞,记忆中的汉堤洞已不复存在,高高的“龙头”已被削平,茂密的柏树林不见一棵柏树,庙宇亦无存,就连大渠也改线离村子有一段距离,原来的渠道,现在填平成为村子的中心街道,实可谓陵谷沧桑。
一切都在巨变当中,熟悉的故乡,变得相当陌生。
瞻望乡关,梦寻何处?
好在,现在我们有了一本书:《泾阳村落》。
这是为泾阳村落作传的书,一个村一个村写,这是地方志最基本的单元——村落的史志,是一本我们很需要的书。
村落是历史文化和民族文化最典型的载体,它以宗族为基础,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秩序的基本方面,承载了我国数千年农耕文明和民俗文化,与经典文献以及考古挖掘出来的考古资料相比,更能真实地反映中华民族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生产生活方式、道德伦理观念以及民族习俗风情,具有非常难得的中国社会的根脉属性和历史文化的鲜活性。
随着工业文明的深入,特别是随着近年城市化城镇化进程,村落在消失,很多农村地区,以往的农业耕作方式逐渐被机械化生产取代,人们的观念和生活方式有了很大转变,这是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现实,“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的乡村图景,只存在于早先诗人的吟咏里。
历史总要向前走,也许村落消失不是那么可怕,关键在于,传统村落原来所具有的中华民族文化的本源性和传承性,由农耕文明衍生出的民族文化生命密码、民族文化精神之根不能被一同“带走”。
《泾阳村落》的意义正在这里。
泾阳村落,可以看做是中国农耕社会族居耕稼的标本,村子里礼法仪轨,至今保留着《周礼》里的诸多讲究,二十四节气,仿佛是专为村里的农事制定的,民俗风习,处处显露出道统的影子,耕读传家是信条,儒家的仁义礼智信,渗透进人们的血脉。社树村有林则徐为姚家题写的一副对联:“善为至宝一生用则不尽;心作良田百世耕之有余”,这可以看做是这方土地上人们做人处世的准则。这些都作为文化遗产,在村人中间一代一代相传。这种文化滋养了我们,让泾阳大地不光成为膏腴沃野,也成为浩气丰昂的精神高地。
在《泾阳村落》里,很多村子都传递出这种信息。王浩村走出了赴朝作战的英雄蔡兴海,土门徐出了左宗棠的恩师徐法绩,湾子杨村杨家马房里诞下于右任,县前街与茯茶有着不解的渊源,安吴村举办青训班,抗日战争时期的陕西省委驻地云阳东街毛家大院,风水宝地龙泉蒙家沟、兴隆崔黄村,分别矗立着唐崇陵和贞陵,文献记载口镇官道村黄帝在此铸鼎后驭龙升天,传说中后旨头留客赵姬和嬴政,吕不韦编撰《吕氏春秋》于崇文,郭子仪练水兵锅苛廊……
《诗经》说泾水之畔:乃埸乃疆,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泾阳作为周秦汉唐京畿首辅,是中国古代粮仓,郑白之沃让泾阳富足,许多村庄都有高大的城墙、精美的建筑,一些村庄还有自己的戏班子,秦商渊薮在泾阳,望族大户数不胜数。
但泾阳人并不排外。这本书里,记录了很多移民村的历史和现状:山东庄、东窑、汉堤洞、山底何村等等。这些村庄的人家多是从山东、河南、湖北逃难而来,泾阳张开怀抱接纳了他们,他们在泾阳的土地上建立新家园,和当地人一起创造幸福美好的新生活。迁徙是中华文明内部的文化互动和升华,丰富了当地的文化基因,让人们增长了经验见识,在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上获得交流和提高。泾阳接纳了异乡客,异乡客又推动了泾阳发展,彼此携手搭建了家国同构、物我不分的乡村结构。以张载为代表的关学主张“民胞物与”,即民为同胞,物为同类,要爱人爱一切物类,这种文化特质,铭刻在泾阳村落的变迁史、发展史上。
村落是中国农耕文明留给我们的最大遗产,遥望前路,我们不知道等在前边的是什么,但回望村落,便知道我们有根,我们的行囊里带着它的宝贵馈赠,有了它,我们就会有脚踩大地一样的踏实感觉。
留住记忆,留住乡愁,留住我们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