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先生走后的一年时间里,日子最难过的要数师母了。追悼会后我曾去先生的书房,看到书桌上正摊开或反扣着的几本书,电脑上留着未完成的文章,好像主人去去就会回来继续工作,先生走进医院后,却再也没有走出来。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师母更没有反应过来,相依相伴五十载的亲人,突然间撒手离去,书籍依然堆积如山,却没有了伏案读书的人,师母是如何度过这一年的每一天每一夜的,终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先生是一位对别人不吝赞美的人,对自己的夫人更是如此。常听他回忆年轻时候两个人相识相爱的情形,说师母如何的美丽聪慧,如何善解人意。先生很爱唱歌,最拿手的节目是《金瓶似的小山》,这是先生在婚礼上唱给自己新娘的一首歌:“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东方那边的金太阳,虽然上山又下山,您给我的温暖却永在我身边。”曾经亲历先生婚礼的老师说,黄先生创造性地把这首风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并带有政治象征意味的歌曲,唱成了一曲缠绵悱恻的情歌,实在是太有才太多情了。黄先生自己则解释说:我也是带着对祖国和领袖的忠诚和热爱来唱这首歌的,那时候我由衷地认为,是新时代新社会乃至伟大领袖给我带来了爱情的幸福,我们那一代人,个人的幸福和时代群体的幸福完全是融为一体的。
无论怎么说,黄先生确实在师母温暖的陪伴下度过了自己幸福的一生。师母自己也是华师从事教育学专业的教授,日常教学和研究的工作也非常繁忙,但在她的生活中,照顾黄先生永远是最重要的一项工作。不知道是不是被师母娇惯成了这样,黄先生几乎没有自己打理生活的能力,早晨起床如果袜子没有准备在手边,他会光脚穿起鞋子去上课。出门开会,箱子里预备好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多了,不会有原模原样拿回家的时候。师母总是有操不完的心,先生却从不把生活小节当回事,这样夫妻搭档几十年,堪称楷模了。先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他的学问,也正是师母,在先生离世的这一年中,继续召集着课题组的成员,督促大家完成黄先生未结的研究课题,并联络出版社在先生周年之前,推出了先生所著和主编的三本新作。听师兄说她还刚刚赶着撰写了两万字的先生年谱,回顾先生的教书和学术历程,其真实、细致和完备程度,非师母无人能够胜任。当我在先生的周年纪念会上拥抱着瘦弱的师母,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时,她说,这一年我比以前还要忙,我把他留下的事情都做完了,他放心了,我也就心安了。
师母更瘦了,脸色却依然白皙柔和,满头银发烫理得一丝不苟,身穿一件深灰色呢外套,不一般的是衣服的领子,是那种很别致的元宝领,更不一般的是,师母的领子前端别着一枚非常精美的胸针,是玉兰的形状,两瓣金色的叶子缀以珍珠的花蕊。师母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但她素以知性和干练的形象示人,她的言谈举止中透出南方知识女性娴雅温润的气质,在我第一次拜见时就被折服了。今天,遭受人生巨大创痛而又坚持完成先生未尽的工作之后,师母衣装得体且佩戴着玉兰胸针款款而来,令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动不已,她对先生的深情,她对儿女和弟子们的一片宽慰之心,都藏在这枚美丽的胸针里了。
女人还是偏于感性,容易被一些生动的细节点燃情绪。从武汉回来的这段日子里,师母的这枚胸针总在我脑子里映现,不由得心像化掉一般来回波动。女人少有不爱首饰的,我也一样,兴致来了会戴上一两件出门,但我几乎不佩戴胸针,虽然藏有不错的几款,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戴不出满意的效果,于是宁缺毋滥。记得年轻时有一阵子爱过胸针的,那个年代不少女性模仿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胸针别在套裙或大衣的左肩上,那是英国女王和首相的专利戴法。后来自己觉得太幼稚,撒切尔夫人那种女领袖的非凡气度,岂是模仿能够得来?这么些年过去了,想不到是年迈而忧伤的师母,让我再次感受到一枚针胸的动人力量。无论胸针本身多么漂亮,在很多人那里可能永远只是一件配饰,只有你的人生拥有了无需语言也可传达的丰富和深厚,你身上的那枚胸针才会焕发作用,才会点亮你最美丽的生命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