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风起了凉意,秋不可抵挡地深了,深在落叶的脚步里。即使时光跌落一地,那一片柔软的黄叶也藏着温暖和诗意。我常常逆了时间的光,御风而行,潜入岁月长河,寻访那些卑微却高贵的灵魂,触摸一根根水骨。
宋代词人晏殊与其子晏几道并称“二晏”。晏殊一生通达,官至宰相,生活与仕途的顺意局限了他的词作题材,多抒写男女爱恋和离愁别恨,文辞珠圆玉润,风格清丽淡雅,感情基调雍容和缓,淡淡的忧愁中透露自我解脱的气度,留一册《珠玉词》。晏几道词承“花间”,语淡情浓,浅处即深,艳而不俗,回肠荡气,给北宋后期词坛涂了一抹异样的亮色,有《小山词》传世。
大晏为人为官太顺当,他只是在小心翼翼为官之余填词怡情;小晏则不然,磊落清狂,纵弛不羁,文章翰墨,自成规模,一生傲骨不改,词品乃人品。北宋屡战屡败,南宋苟安一隅,这样的生存困境使得宋朝子民心有郁结而不吐不快。诗人词家以自己的方式表现生存之困苦、探索之迷茫、选择之彷徨,以及丧失希望的绝望,记述零落成泥辗作尘的生命抗争,以寻找适合自己的诗意生存之所。
且读小晏《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阕别后怀思词是小晏的传诵之作,深婉沉着,记述了梦境猝醒后的苍凉,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晚春,微雨,落花,意境的帷幕刚刚拉开,便呈现出一种梦幻迷蒙。醉酒醒来,楼台高锁,他孤独伫立,怅然远望高楼,还有高楼内紧锁的门扉。往日无限事,春心难再寄,想当初,小苹初见,一身绣装,两重罗衣,纤指婉转,琵琶弦上低眉诉相思,歌罢舞歇,当空明月照她飘然而去。
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如今之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昔日欢宴之所,早已人去楼空,细雨迷蒙,落花纷飞,燕子双双飞。
词中的小苹是实指。小晏《小山词·自序》记:当时沈廉叔、陈君宠家有歌姬莲、鸿、苹、云,每得一词,即授予吟唱,三人持酒听之。后来,陈君宠疾废卧家,沈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女俱流转于世间。小晏与莲、鸿、苹、云四位卑微歌女之间的悲欢离合,真挚而深情,他在词中直呼其名,抒写了对她们凉薄命运的伤感。年年明月依然,彩云安在否?
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彩云”借指美丽而薄命的女子,小晏词中以“彩云”摹写美好不再的空寂,这并不难,难的是空寂中依旧惦念,执着到了痴境,便只有小晏了。
小晏之为人,忠纯真挚、孤芳自洁,穷困潦倒却未失真心,很难与一般俗人合流。他的生命因落魄而华美,他的词句因清苦而俊逸,一生心血融于真情,镌刻入词作,直白而不浅俗,情淡而意深浓。人无完人,一旦有了本真的自省和担当,境界就不一样了。小晏乃性情中人,活得真诚,写得坦荡,人性词情合而为一。倘若以时间为序,把小晏的词作梳理出来,必定能够看到他清晰的生命脉络,叶上筋脉,一根一根,清晰可见。
坦坦荡荡的小晏,就这样坦坦荡荡地讲述着过往的欢愉和如今的伤悲。人立落花,双燕栖雨,是小晏的烂漫情怀,也是忧伤刻骨的肝胆相照。人之相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多少人可以像他这样,拿得起,却不舍得再放下!小晏以这等情怀相待,难怪红巾翠袖宁愿以卓绝才情与婉约心怀,温暖他落魄人生的尴尬境遇。
每读辛稼轩《水龙吟》,就看见这江南游子,站在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几个简简单单的方块字,写尽壮志难酬的尴尬和无奈。我们的英雄独自登临,看了吴钩,拍遍栏杆,无人领会登高临意。“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千古浮游意,当寥落的背影渐渐淡出历史尘烟,英雄最后的清泪只能是“唤取红巾翠袖”来搵取。
黄庭坚《小山词序》,为小晏一生做了相宜的评述:
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目。曰:“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赤子小晏,小晏赤子,不由你不喜欢。
从古典的词境里走出,走在阳光下,欣欣然。阅读古人,不贪求得什么,只想看看凉薄生命状态下的坚守和抗争,并以此警醒自己和他人。这份难得的生活经验和生命激荡是一种看不到的富有。一部又一部历史剧目中,有多少刚烈壮怀的仁人志士留下了令人潸然的镜头?无论是锦绣前程,还是生途坎坷,总有一双温柔手慰藉他们孤寂寥廓的情怀。也许,阳刚与阴柔是不可分割的实体,始终以圆润的姿态展出一卷又一卷,卷轴式地铺开,一出又一出。
小晏,当不在其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