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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2年08月10日
城市体验与成都书写
○ 罗伟章
  写作是捡拾的艺术,同时也是忽视的艺术。有忽视,才有更深的专注。但麻烦在于,到某一个时刻,被你忽视的,会逼到你的面前来,它不仅让你正视它,还要你走进它的内部去。这时候才发现,所谓忽视,其实是另一种专注,你知道它在那里,始终等待着你的目光。城市于我,或者说成都于我,就是如此。我在成都生活整整二十年了,但在《寂静史》之前,我从没写过成都。
  我出生在川东北大巴山区,我出生的年代,对山区人而言,城市是另一个世界,城里人也是另一种人。我的大部分小说,是在对城市的渴望中完成的。而事实上,我真正从事写作,始于成都,可在我笔下,城市只是远方,我脚下的街道,包括离住家很近的金沙遗址、文化宫、杜甫草堂、宽窄巷子,与我故乡的山水、丛林和瓦舍相比,只是模糊的背景。当然,这背景不是纸做的,它充满张力,与乡村形成强烈映照,《大嫂谣》《我们的路》等小说,就是这样写成的。
  说不清是哪一个具体的时间,故乡在我心里变得陌生起来,她不再是我知道的和熟悉的那个故乡,也不再欢迎我以固有的眼光和笔调去审视她、书写她。她变了。她比我更懂得时代的含义,与城市的关系、言说城市时的心境,都和以前完全不同。城市不是远景,城市就是现实,即使还没构成现实本身,小溪向大河汇聚,也已形成潮流。于是,《冉氏春秋》《声音史》等为我意念和想象中的故乡轻轻地把门关上,我就专注于认识眼前人了。这眼前人就是成都。
  十多年来,我身边的成都竟有了那么多变化。变化一直在发生,只是以前被我忽视了。我几乎是在无意之中,见证了某些事物的消亡和生长。
  小区外公园旁边的报刊亭,刚到成都的几年,我常去那里买书,包括发表我作品的杂志,但有一天,报刊亭锁上了,锁上后就再没打开。又过些日子,那个亭子不见了,地上黯淡的印迹被冲刷干净,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我寄信的邮局,离家有七八分钟路程,我去那里寄信、寄稿子,也取稿费,但有一天,却只罩着几米宽的卷帘门,随后变成了一家超市。我并不在意,因为稿子早就是网上发送,稿费也是打到卡上了。
  小区西门出去,走百余米,是府南河(杜甫笔下叫锦江)的支流磨底河,老远就臭不可闻,仿佛是突然之间,臭味逃跑了,浑浊的河水变得清亮,满河的水草也被清理,河的两岸,植满鲜花、翠竹和果树,某一天来了白鹭,独自或成对飞翔,鸣叫声带着金属音。与三星堆一脉相承的古蜀文明盛地金沙遗址,距我家也不过百余米,成了成都国际马拉松比赛的出发点,赛事当天,凌晨四点刚过,街道上就欢声笑语,来自远方的人,远到异国他乡的人也来观看或参赛。快递小哥在楼道里奔跑,有天为我送来快递的,竟是我的同村人,他把家也带到了成都,孩子在西城实验外国语学校念小学……
  人类因农业而定居,因定居而有了城市,具体而言,或因城而市,或因市而城,成都属哪一种?不管怎样,自公元前5世纪古蜀国开明王朝迁都于此,作为城市而存在,成都已有2300多年的历史了;若以金沙遗址论,成都的建城史可追溯到3200多年前。自从有了都江堰,成都沃野千里,民殷粮丰,“天下谓之天府”。漫长的岁月里,这里孕育出灿烂的文明,包括中国第一副春联:“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也包括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词集《花间集》。
  《寂静史》作为主题性长篇小说,其实是由七个中篇组成,书写成都,是其中的部分篇章,成都、成都人和来到成都的外地人,有待我用诚心、耐心、恒心和敏锐的触觉,去感知他们的心跳。这考验着我潜水的能力。写作者是从低处观察生活,正如本雅明所说,凌晨起来打扫大街的清洁工,或许比谁都更了解一座城市。普通人的生活面貌,是一个社会的呼吸,也是一座城市的呼吸。呼吸顺畅,便生命勃发。
  人如此,文学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