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想起李正峰先生,虽然他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
我和李正峰先生并无师承关系,他是中文系的老师,我是历史系的学生。那时中文系办公室和历史系办公室并排在平房内,我留校后兼做系秘书,闲时也到中文系办公室去,得知先生的书法很好,遂与先生相识。后来,我又到《唐都学刊》兼做编辑,先生是副主编,就逐渐熟悉起来,并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有一次,我问先生的书法是如何练成的,先生憨憨一笑说,“文革”时期,他是逍遥派,“左”“右”两派进行论战,都要写大字报,都来找他,于是笔不离手,手不离笔,日积月累,直到今天。先生说完,手中夹起香烟,吸了一口,烟雾缓缓而出,嘴角又微微一笑。我虽是学历史出身,但还是第一次听说“逍遥派”;而先生的书法成就,除了苦练之外,还有着深厚的理论修养,他主编的《书法教育报》,就是佐证。
不久,我当班主任,要布置教室,就请先生写几幅竖形的条幅。先生和蔼地答应,很快就写好了,我让学生贴在教室窗户之间的墙壁上。当时不知珍惜,学生毕业后没有将这些条幅收藏起来,现在想起十分后悔。
我曾到先生家中,看他写字。先生谈起书法之道,说“虚则虚之,实则实之”。汉字固有的笔画,一定要实,比如一“点”一“横”要写实,而“点”和“横”之间的连笔,则一定要虚,否则就本末倒置,是非混淆。这些都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事。
大约上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老家的村民依然古道热肠,春节时周边八个村庄联合起来敲锣打鼓,号称“八社”,进行比赛,还要张扬各村大旗,以示区别,以壮声威。因我父辈为本村“社首”,让我找个书法家题写村名。我又找到先生,先生听后很高兴,欣然提笔,写下“西马坊”三个大字。后来村里人要感谢,他坚拒之,说年轻人求字、书法爱好者求字和公益类事,都乐意为之。但他有“三不书”:不为贪官者书,不为贪名者书,不为贪利者书。这个“贪”,是“贪图”“贪婪”的意思。我想这正是先生的为人,是非分明,淡泊名利,低调不张扬,好为大众做事。即使先生书法很有名气以后,我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先生卖过一幅字,收过什么钱。
历史系的办公室搬到翠华路那个没有完工的教学楼以后,我们就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见面了。记得一个深秋的午后,我在校内办事,远远地看见先生站在草坪的边沿上。草坪里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银杏的叶子飘落下来,绿草上一片一片的金黄色,很是好看,我想先生也许是为这景色所吸引。过去问候他,见他棉坎肩的最后一个扣子未扣,就想帮他扣上,先生说不扣了。我请先生有时间给我写幅字,留作纪念,他说好,因为当时已风传学校要搬迁。先生站在银杏金黄的落叶前的一幕,如油画一般,所以记忆十分深刻。
后来,我们搬到高新区,还时常听到先生消息,也曾托人代为致意,却没有再见过面。一次与人相聚,座中有人听说我与先生相识,就说,先生居住在某中学时,是筒子楼,大家共用一个厕所,卫生难以维护。先生不动声色,默默提起水桶,拿着笤帚去打扫,不怕脏,不怕累,更不为求什么名声。我说这正是先生的风格。我想自己不会有什么大作为,但见贤思齐,模仿他做点小事,还是能办到的。所以也在一所中学居住时,因出入的路在家属楼的北面,并不宽阔,冬天下雪,难以消融,上学上班的孩子大人行走起来十分不便,我就拿起扫帚,在洁白的落雪中扫出一条小路来。看着别人从上面走过,心中欣然,想当年先生也大概如此吧。
再后来就听到先生去世的消息,怅然良久,写了一篇纪念的文章,但并未示人,只内心知之。突然有一天,在镜湖边的林荫小路上,碰见先生的弟子李勇。他说,李正峰先生还留有一幅字给你呢!我十分激动。字是装在淡黄色的《书法教育报》的信封内,展开一看,是用篆书写的王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先生大概怕我看不懂,后面又用楷书重写了一遍,说是王维的诗,并落款“庚辰年仲春”,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
李勇说,这是先生用心之作也!一幅字内有篆、楷两种字体,并不多见,我感而慨之。这首诗,既有一种闲适、旷达和自然的心境,也有一种前行、探索、无止境的禅机,这正是先生的人生写照。我十分喜欢这十个字,现在又由先生如椽巨笔书写出来,则更加珍贵,也倍加珍惜。其中也许含有先生的一种期许和希望,所以我时时体会、细心品味,至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