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槐
○ 陈嘉瑞

这是一棵古槐,没有名字。同往的朋友说,应该叫它“祖孙槐”。
目视不出它的年纪,四顾找不到它的家族。厚重的树冠之外,都是它远亲旁系的多少代的子孙了。借用考古学家的术语,假如把它周围的树木看作当代,古槐的年岁,应该就是史前了。我问盘绕的蜂儿,蜂儿说不知道;我又问飞过的蝇儿,蝇儿也说不知道;一只白翅的蝶儿飞来了,一上一下地翩跹着翅膀,我问它,它也是不知道。我环顾往来的路径,想找一个当地的土著询问,结果四野寂静,远近没有一个人儿。朋友吃惊着眼前的古槐,趋上前去,她的目光扫读着朽枯的树腔,一寸一寸地往上移动。她是在寻找着,寻找着像是要扫出古槐身上的二维码。
这是一棵内心枯空的古槐。两搂粗的树身,一个斜伸之外,顶头迸出几条分枝。一团蓊郁的绿云,便有筋丝相兼地长在了它的上面。可以看出,槐身是挣扎过的,力气让它拧过了头,扭出了一个角度。它是在扭动中安身了,是在扭动的挣扎中站稳了脚跟。这样的一个力气的运用,方才抵抗住了命运的扭转,使自己能够穿过历史的烟云,存活了下来。
它的树身,内部年轮的毛细血管,密集而勤奋。当年,正是这些密不可见的血管,藏在年轮的里面,给古槐运送了无尽的阳光、无尽的养分。它把空气中的物质接通到大地,又把大地中的营养输送到枝叶。于是,槐树年年春来,岁岁冬往。也于是,四季凋零,春秋弛废。树腔的年轮太过年长,血管太过老化,终于一枝一枝枯灭堵塞。先是一枝,继而是一组,进而是一丛一丛……于是,槐树的树腔,寂灭成小孔,朽烂成小洞,岁岁风蚀中,风而成穴,穴而成窟,窟而成窑。终于一日,窑坍而塌,朽渣烟飞。粗壮之树身,唯剩半圈树皮,于风来雨去中,挺四方烟岚,抑八面流云。
槐的确是老了。老的部分消而湮去,新的部分滋而胀肿。然而,要期肿而滋长的树皮,弧而渐半,半而融接,融而成围,进而围成中空,圈成新身,又不知得到何年何月?故而大虞之处,便是盛夏风狂,不期何日,有乌云滚来,狂风骤卷,可怜纤薄之弧身,受蓊然树冠之招风,在要围未围之前,轰然之间,被咔嚓折断!
看树身,明显留有烟火的成分。许是一场雷电,天地间燃起一场大火,林木遭焚,而槐却是劫后余生。也或者是战火硝烟,树之四周,弥漫过血腥的气息。如此烟火钤印,岁月叩章。古槐在烟火岁月后趔趄着,站成了自己的形象。
前日,刚下过雨,空气湿漉漉的。阳光被空气过滤了,明晃晃地,罩住了古槐。蓝天的背景下,槐树的叶子,透视出青春的嫩黄。这样的一番图景,给人的眼睛渗进一个词,叫:枯木逢春。朋友就激动了,她走上前去,接通了她和古槐的目光。槐叶看她,似见姐妹;她视槐树,如察旧友。槐而她、她而槐,是神灵的通道,在彼此的关注中,神奇地贯通了。
贯通了,就带来了热量。
接着,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槐身之外的三道“桥”上:一道桥,从古槐五尺之外处发出,钻出地面,挺拔而上。崭新的树身,已有胳膊粗细。树身光洁,面如其孙。它是古槐根底新生之芽。旧身之外,别枝另干,期绕风云。令人惊异不已的,是一人多高以外,新发的树干不见了头梢,梢头梢枝,竟然化入祖身,不辨痕迹。究竟何日而化、化而失影,何等缘故、何等力量与信念,令其已然独立之后,却不舍祖身,以致奋不顾身、返顾而融,进而赍志而殁,令身外的人间凡夫,睹之惊诧莫名,继而心旌怒卷、涛拍峋岸,久久不能自已。
如此之“桥”,古槐之下,尚有第二、第三道。相比第一个,第二、第三个,身围稍细,年月稍嫩,然二位一起,均是在离地人余,效其老大,神奇地吸附并化入祖槐身躯,和先祖的细胞一起,未有犹豫。是什么信念,能如此召唤着它们,使它们在葬送自己的同时,完成了一种新旧更迭的同体永生。
这是怎样的一种基因?
如同医学上的“搭桥术”,三棵独立生成的新株,发自祖根,绕过祖身朽烂的躯干,再把新生后的血液,重新注入到祖先苍老的肌体中。这样的注入,完成了旧干的新生。如此子子孙孙,新生不绝,此一古槐,便会百年千岁地存活下去了。在古槐的身上,旧的不断死去,新的不断生来。正像人体的细胞,自我实现新陈代谢。古槐是通过自身的进化,实现了植物生命代代不绝的赓续了。
阳光下,朋友抖动的眼眸边,似乎有了七彩的折射。
她一定是读懂了此中的道理的。她应该在心目中,向她面前的古槐致谢了。
古槐何在?答曰秦城遗址者是也。于是这棵祖孙槐,也可以叫作秦槐了。
离开祖孙槐的时候,高秋响晴。
朋友者谁?后稷养老院院长张海红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