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半岛农村老家,一排排或砖瓦或泥灰或草坯的房子混杂排列着,房前屋后是长长的巷子,宽了曰街,窄了叫巷子。我家每每出门就被前屋大伯家的白墙挡住视线,只有东张西望才能看到光景,那巷子也就留下了少时很深的记忆。
记忆的巷子是鲜活的。谁家的梧桐花开了,巷子的空气都是甜的;谁家的槐花开了,甜腻的香气也会溢满巷子。若是赶上家家烟囱上泛起白烟时,巷子里就会飘荡着馋人的饭菜香。巷子还是生动的。家家养的鸡鸭鹅,时常在巷子里自由散步,当然也会东张西望观照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清晨,鸭鹅会成群地飞奔向东,噼里啪啦凌乱的鸭鹅脚步声和扑棱棱挥动的翅膀,那直奔池塘的欢实劲,壮观得像极了滑翔的飞机,卷起的尘土和散落的羽毛在半空降下来时,人们也该出工了,于是巷子里人们的说笑声,凌乱的脚步声,吆喝牲畜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巷子就恢复了安静。巷子安静时,偶尔有老人串门,零碎的脚步和拐棍声会延续着巷子的生气。若是听到收废品的、拍照的、卖日杂货郎吆喝声时,大闺女、小媳妇,还有未上学的孩子们总会东张西望打听着货郎的位置,团团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顿时,村子里有了别样的生机。
单说咕噜子——锔盆锔锅的匠人,他们来时大多挑着担子,边走边吆喝着“锔锅来——盆破!……”调皮的孩子时常跟在匠人身后,呼应着:“锔咕噜子来——盆没破!”匠人不耐烦了,就会回头吼一声:“锔你的头!”吓得孩子们一哄而散。咕噜子匠人手下是利索的,干起活来又快又稳,“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甭管李大婶的瓦盆还是王大妈的水缸,一到他手下,绑绳子、钻眼子、打钉子、钉锔子、抹腻子,不一会的工夫,瓦盆水缸完好如初。其实,锔瓷碗是考验匠人的功夫活。一个瓷碗的修补时间,会用去平常三倍时间,且考验的是工匠的精细手艺。潮湿的牛皮绳捆绑瓷碗,铜杆金刚钻钻眼,瓷器质地光洁密实,钻头进度缓慢,匠人边点水边拉钻,吱吱扭扭的声音和能否补起来的心中悬念,令你不得不专注于那个精小的钻头。我时常会憋住一口气,直至钻完一个眼。待到一个个金黄色的锔子钉补在瓷碗上时,随着裂纹星罗棋布的、如同北斗七星般散落着的美观可爱的小锔子,如同一个个生灵,一种让瓷碗重生了的感觉在心中荡漾,那是我六岁的记忆了。
七岁那年,靠挣工分生活的家里,姐姐是壮劳力,更是父母的好帮手,突然有一天姐姐嫁了人。空落落的感觉一下子涌满心头。虽然家里还有三个男孩一个妹,可是那几日,母亲总是呆呆地发愣,时不时唠叨着:“该死的丫头,也不回来看看。三儿,今天是集,快去巷子里瞅瞅,你姐该回来了。”于是我就坐在大门口外槐树下的石头上,东张西望着,盼望着姐姐突然出现在巷子的一端。巷子的一端连着东街,一端连着西街,距离相当的两条路,姐姐时常是不固定的。有一次,在石头上睡着的我,被姐姐背到屋里,我的双眼已经噙满泪花,那感觉有点儿像盼星星盼月亮。姐姐每次来都是喜悦:就有了热腾腾的包子、饺子或还有刚蒸出的饽饽,集市上刚买的水果。母亲满脸堆着喜悦,一边看着女儿,一边吃着,嘴上还不停地埋怨姐姐不回来看她,脸上却泛着阳光。临走了,还要嘱咐,多养几头猪,养点鸡,日子会越过越好的。随后还要跟上一句:不要总回来,要多挣工分,好好收拾家等等。现在想来,年龄不算老的母亲,因姐姐的出嫁而变唠叨了。而每次姐姐的离去,又会让母亲空落多日。
如今老家,宽街修成了水泥路,窄巷子还是泥土路老样子。人却少了很多,偶尔有几家留守的老人也都是我的同龄人,父辈已经没了几个。在村里溜达,满是往昔记忆。偶尔会见到几位老眼昏花的哥哥、嫂子,一旦辨认出总会喜出望外地叙叙旧,问问家里可好、孩子在哪工作等家常关心话。老槐树还在,老磨坊已经不见光景。记忆最深的村东池塘,郁郁葱葱不见了,半深不浅地躺在那儿。偶尔一两只村子里的土狗溜过,提醒我这里是你曾经的家。
我家门前的巷子还在,兄长、妹妹还守在各自的村子里,儿女已经成人在外,都谋着自己的营生,两位哥哥每天还是忙碌着,忙着自己的维修。大伯家哥哥在村子南盖起了几处塑料大棚,蔬菜、樱桃收获不断,还有邻家哥哥在忙碌着的蘑菇大棚,不时地送出一筐筐的鲜菇。村外一排排的杨树已成树林,这似乎焕发出另一种农村新气象。
父母、姐姐早已过世多年,他们应该欣慰,今天的生活已经越来越富裕。只是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村子让人生凉又惊喜。老巷子虽不见往日繁华,村子周边的新变化已然生起了新希望。常年在西安工作,时时惦起老家的沟沟坎坎。可这反复的疫情让人难以远行,老家巷子里东张西望的记忆,却让我渴望着能再回一趟老家,静静地坐在那块石头上东张西望发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