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学友孟选君从国外回来看我。以往他每次回来,都是他请大家吃西餐或中餐大席,这一回他在电话里点名要吃羊肉泡馍,而且明明白白说是要我掏钱请客。
我叫来同班同学王七丑和苗高社作陪。
喝酒时大家多谈青春往事,说得最多的,则是我们当年背馍求学的点点滴滴。
所谓“背馍”,就是周末从乡下家里返校,把一周要吃的馍馍拿布兜装了,背到学校挂在通铺各自床脚的墙壁上。馍馍多由杂粮做成,也有细面包裹杂面的,美其名曰“金银馒头”;至于细粮蒸馍、锅盔、包子不是没有而是极少极少,往往是在夏收麦子碾打下来,在很短一段时间才能得见。
菜呢,多是装在一个硕大玻璃瓶子里的腌萝卜条、腌雪里蕻或芹菜、苦菊浆水。
这样的馍馍和菜,夏日里前者容易发霉,掰开来一如藕丝撕扯不绝,后者亦会渐渐变味、变色,至周末欲吃不能、欲扔不忍。冬天严寒则不难想象,两样东西,一样儿坚硬像是石头、秤砣,一样儿夹杂些许冰碴,须用手掌或体温融化了才能食用。
此外就是大家平日里去教室上课,一群熟识的麻雀会叽叽喳喳不期而至。它们从屋舍的椽眼儿或掉落了玻璃的窗洞钻入,落在这个和那个馍兜儿上,放肆地大张旗鼓地啄食兜口的馍馍,而且会把雀粪拉在布兜和卷起来用以遮盖被褥的凉席或草帘上面。
鉴于此,学校为未能搭灶的大多数学生在食堂一侧用大锅烧水。如果没有一大碗或一缸子开水,即便饥肠辘辘饥饿难忍,前述吃食在多数时候都难以下咽。
即便如此,却是一样的少年浪漫和激情洋溢,一样的临窗苦读和发奋进取。
而且那样的青春时光,有的情景有的细节,会让人终生铭记没齿不忘。
比如那一大锅翻滚的开水,午时下课后总被大家疙里疙瘩紧紧围住。有天有人一时不能近前,便发挥高个儿的“空中优势”,隔一片人头舀了满满一碗。他没料到身后同学会撞了他的胳膊肘儿,更没料到扑出的开水会灌进前面一个女孩的脖颈——一声尖叫是如此的凄厉、惊悚,即便四十多年过去,其如帛裂如魂灵出窍,仍原样在我耳边回响。
再如临近毕业,有天大灶会餐为我们做了大米饭和炒薯片。打了饭菜,我,孟选、七丑、高社,还有杨同学、王同学和两个邹同学,我们一起来到食堂南侧的田径场,挑一处舒适的地方蹲坐下来。其时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白杨树的叶片迎风翻转过来,泛着白光欢快无比仓仓琅琅响动。我们的心境亦是阳光灿烂无比明媚,却都不愿急切地吃那饭菜,都以为只有慢慢地咀嚼才是享受,都怕狼吞虎咽会一下子失却了美味和享受美味的持续幸福。
那是怎样的一个情境一份意趣呢?
事实是我们苦难的少年时代就是我们宝贵的人生财富。
事实是之后国家改革高考制度,我们几个除七丑同学外,其他几个都在头一年考上了名牌大学。
杨同学读南开大学,毕业即参军入伍,后是一个军级部门的副司令员。
王同学读上海交大,居申城多年,现是一家大型国企有相当级别的总工程师。
前述苗高社同学大学毕业入公务员序列,先后做过陕西两个厅局的一把手。
还有两个邹同学,一个毕业于陕西中医药大学,因医术高明学术高深做了中医医院院长,一个是西北政法大学教授,教学和科研搞得有声有色,在业内在全国范围都很有影响。
便是从没参加高考的七丑同学,毕业回村一直做村长或者书记,把一个香积寺村弄得有模有样广为人知,他自己还是长安区人大常委和省、市两级人大代表。
再说这位孟选君,那时候他是“地主狗崽子”,是受人欺负、受社会歧视的一个卑微角色,高中毕业返乡后,他偏是不屈从命运摆布,于夹缝中彳亍委蛇前行,结果竟以“可教育子弟”之身做了一个大村的团委书记。1977年底他是第一个收到西北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毕业后分到草滩农场子校,不甘平庸又写了一部《中国科技史》。之后他抓住机遇去了唐山,几年后当国企大厂厂长,又过几年入中建集团,然后做中建国外老总直至今年退休。他是我们几个当中唯一的一个“大款”。他在国内住江南美丽小城嘉兴,又在上海购置了大屋以备退休之需。他的有钱应当成为我们大家的骄傲。他让我为这次简单的饭食买单,是对我的尊重和自尊的用心呵护。
那天吃过羊肉泡馍之后,我总想把有些事有些话说与年轻人听。我知道我的观点和看法“不合时宜”,弄不好极有可能遭遇嘲讽遭遇尴尬。有天我跟西安美院李玉见书记聊起这个话题,不想她一再强调,说是社会生活无论怎样发展怎样变化,有些事儿有些理儿永远也不会过时。
“你不仅要讲,还要大讲特讲!”李玉见如此跟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