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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2年04月22日
荒 城
○ 张家豪
  我曾在某个七月,踏足过梅里这片净土。
  这是一座无数藏民敬仰的神山。它普世的光辉,播撒在世间的每寸土地;圣洁的精神,涤荡每个人的灵魂。
  七月的云南德钦有些清冷,尤其在下过一场小雨后,这座小城便浸在凝结的水雾中。沿百步九折的山路而下,恍如走进蒙蒙夜色。斑驳的古铜色锈迹爬满了路牌,只能隐隐看到已然褪色的拉萨二字。一旁的高墙饱受风雨,剥蚀殆尽,坍塌在无人访问的深巷。周遭的尘土随风而扬,肆无忌惮地入侵我的眼鼻,我本能地捂住了鼻子,眯紧了眼睛,模糊地看到残柱在雾中孤独地站立,连夕阳也要离它而去。它凝了最后一束不甘的阳光,涌向我的眼睛。公路逼仄狭窄,路旁偶有野狗蹿出,它们的吠叫不停泛着回音,来回躁动我的思绪。街边滞留着瘪了气的车,周围杂草丛生,像是从车内生长而出的,触感冰凉。落日余晖才褪去片刻,街上便已寂寥无人。路灯昏暗的光也被团雾笼罩包围,变得微弱寡淡。
  夜风拾起满树的叶,熬过了枯燥的一夜。我住在飞来寺脚下,彻夜都在等待日出。遗憾的是,雾气弥漫时太阳躲在层层云后不肯见人。整片天色白茫茫的,梅里山顶的雪也隐在这纯白的天色中。
  我出了住处,在街上踱步、踟蹰。沿着街道的商铺不那么拥挤,纪念品商店在这里也不见踪影。我望向雪山,在视线下落时瞥见一支朝拜的长队,如同日出,照亮我未眠的长夜。
  每走一步,他们就长跪一次,浑身沾染泥土。迎着阳光,他们眼角微眯,用板车拖着行装,风餐露宿;伴着熙攘,他们一路无言,唯余阵阵诵经声。身边的朋友讲,信徒要绕梅里转山三圈,才能继续前往朝拜布达拉宫和大昭寺。这是对故土的谢忱,亦是朝圣的必经之路。从德钦前往拉萨的一千三百公里,需朝圣者历数月经年,朝行夕止,匍匐于沙石冰雪之上,行过无数雪山与沼泽。
  朋友接着说道,在这一路上,如恶灵般的高原气候、雪崩、泥石流、疾病,全都觊觎着朝拜者的生命,但他们不以为意。在他们的信仰中,在途中长眠是得了佛的眷顾。同行的人会轻轻敲下那位亡者的一颗牙齿,带到大昭寺,镶嵌在释迦牟尼殿前的柱子缝隙里,他们认为这是最好的超度。
  我一时间呆住了,怔怔地看着长队经过我的眼前。我看到一位眼窝深陷的老者,身体颤动但眼神坚定,望着梅里如同望着神明。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岁月如掌心流沙般逝去,也如信仰的年轮层层盘桓,手掌纵横的每一条纹路都刻画着虔敬。他试图将发抖的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却只能举到布满厚土的额头,走过一步后,扶着双膝慢慢下跪,将佝偻的身躯匍匐于地,向前伸手用石子不遗余力地划。他攥紧石头,青筋凸起,指节发抖,指尖泛白,只刻出一条淡淡的线,单手撑地,颤抖的身体缓缓站起,却依然佝偻。
  这种心灵的冲击与震撼,如梅里山顶的雪,洁白纯粹,明澈在荒城里。
  我静静地仰望神山。雨滴从天边的云彩滑下,落在我的脸上。我收回思绪,发觉天幕似坠,大雨将至。看来今天的日照金山应是无法得见了,周围阵阵叹息此起彼伏,有很多专程前来取景的摄影师注定要空手而归了。
  雨势很猛,顷刻之间便已瓢泼。行人仓皇间跑入屋檐下避雨,回头却看到那支朝圣的长队未曾停下脚步,仍在丈量着脚下黑色的土地。雨水洗刷着他们身上的泥土污渍,企图冲刷他们的灵魂,却发现本就纯净。
  白昼不会消失,它潜藏于夜的心里;信仰不会没落,它掩埋在荒城的颓圮中。
  霎时天色放晴,日漫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