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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2年04月06日
流水和石头的细节
○ 曹 洁
  青草蔓延的城墙垛上,北向着南走,左耳流水,右手阳光。风从水上来,自东而西,吹出老城自西而东的暖。一些有关石头的细节,被阳光和流水轻轻唤醒,一座千年古堡欣欣然张开了眼。
  靠近石头,就靠近一座温暖前世今生的老城:吴堡石头城。
  站在西山梁上远望,石城如沉睡的老人躺卧在吴山山巅。他头枕黄河,以石为骨,以水为脉,滔滔大水灌耳,该醒则醒,该睡则睡。城堡北门,是他吐纳山水的咽喉,衔远山,吞长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展阔的额际长满盛夏的葱茏,绿着一座石头山城明亮的眉眼;他健硕的双臂有力地划出两道深沟险壑,悬崖峭壁,临山为堑;他庞大的身躯,自北而南,延伸着骨骼,以石头的温度,一节一节地生长,携带着典故和传说,通往过去,走向未来。
  新雨刚过,水汽氤氲,老城坐在水汽里,湿漉漉地笑,隔世的光阴也湿漉漉的。嗅着泥土与草木的清香,我们沿着西城墙根环走,黄土夯成的土墙外围,石头垒砌,一层一层,生了根。夏草从砖石缝长出来,像老墙滋养的孩子,一个个绿葱葱的,依附着老墙,又挣脱着老墙,四肢舒展,相依在风中。
  一步一步,舒缓地走,也弹跳着走,走出土地的平坦或起伏。细数着老县衙、衙神庙、城隍庙、燃藜处、圣母祠、兴文书院、贞节牌坊等遗址,我掌心的纹路,盘根错节。一口古寺晚钟,悬于晴空,轻轻叩击,訇然而响,雄浑苍凉。悠扬古朴的钟声,唤醒了地上的古迹,也唤醒了地下的文物,唤醒了一代代城堡的主人——夯土石城墙、窑洞四合院、衙神祠庙,抑或读书典故、兴办新学、掌故人物。从远古的经典到新时代的文明,全都应和着钟声而醒,它们以惊异的目光,重新打量着石头城今世的陌生和繁华。
  一条长长的商业街坊也醒了。这是一长排元明时期的老窑洞,十几孔窑洞,就像一排灯笼,燃着昨日的烟火气,虚幻而静谧,古老而切近。虽然被岁月风啸凿空了身躯,却活着心脏里,砂岩灼红,藏着过往的繁华与现今的沧桑。古人不在了,古人的说话声却藏在石头的心脏里,石头以隐喻的姿态,为他们活着。
  一孔一孔走过,客栈、饭馆、杂货铺、棉布店……我能听得到某一孔窑洞中货物交换的声音,窸窸窣窣。闹市街口,商贾云集,络绎不绝,买卖如常,驼队逶迤,带来繁华,留下安宁。隐在盛夏的葱茏,我看见旧时光的端庄与风雅,如落英缤纷,一半沧桑,一半繁华。无边好的月色里,一个个片段,既平常又丰富,既单薄又富饶,既宁静又热闹。
  城堡中心,一座偌大的院落中,几孔空窑洞,成了留守古碑的文物府库。小心翼翼探入一孔老窑,屏息而立,与大块的石头们一起缄默。一通通古碑,立在黄土地上,躺在黄土炕上,面容沧桑,风骨犹存。碑上汉字,横平竖直,笔画刚健,风神潇洒,端坐在石头饱满的胸膛,若一个个远逝的古人,讲述着城堡的历史沧桑。这些方方正正的汉字,动态展示着石头城的编年史。
  兴文书院还在,长满青草的院落,宋时明月隐入岁月深处,泛出璞玉一样的光泽。一穿过月亮门,就走入一场旧时光,书声四起,琅琅而明。恍惚间,自己成了坐在学堂里的学生,摊开洁白而柔软的纸上时光,一日一夜,清明如月。
  一座座老屋默然相待,一道门缝儿散出永世的光芒。石头门墩,安坐两侧,石上雕花,细腻如手绣。主人不在,阳光在,青草也在,它们是老屋的孩子,春夏秋冬,依序而长。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座石头砌成的城堡中,一孔孔窑洞就是老城的孩子,也是老城的主人。我来,或者我去,老屋不语,安之若素。
  出南门,城门上“石城”二字,刻出清朝的月光。站在时光之外,一段段旧影婆娑起舞。只要石头还在,吴堡老石城就有存在的明证:西门明溪,是老城的一双明眸,一川溪水,拥山而清;东门闻涛,一河波涛,枕河而眠;北门望泽,一峡之水,润泽不枯;南门重巽,以石头之重,谆谆叮咛,不为违逆,教令乃行。
  坐下来,坐在青草蔓延的城墙头,石头的温度如常。从第一块石头落地,石头城就在水上生了根。吴儿堡、吴堡寨、吴堡城,这些古老而年轻的名词,就是老城年轻而古老的容颜。
  一对老夫妇是留守石城的最后遗民,相携相伴,守着石头和流水的城池,日月轮回,他们也轮回。站在他们清如流水的目光里,我的嘴巴和老城的石头一起缄默,只有黄河水,有情有义地流淌。
  石头之外,是泥土的世界,一棵又一棵老枣树,种在石城的胸膛上,结出一年又一年的青娃娃,累累枝头,等着红。站在城墙垛上,只一转身,相伴多年的木镯,身分两端,脱我而去——一半留给石头,一半留给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