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篇·最后的骑兵(中)
马有三种运动姿势,一种叫走。这走又分为小走和大走。小走马行走起来,它的前蹄踩过以后,跟随的后蹄子恰好可以踩到前蹄窝上。也就是说,小走马的步幅不大,它主要是靠四条腿频繁地交替来走出道路的。大走马就不一样了。它们的后蹄窝落下去,往往要超过前蹄窝一拃长,甚至更长,它们是靠步幅走出道路的。那大走马行驶起来,腰身尽量地下压,放平,肚子都快贴近地面上了。四条腿,像大蚂蚱一样弯曲到极致。而骑手骑在马背上,像乘着一条船一样,晃晃悠悠。虽然身子平铺,但那马头是高扬着一蹿一蹿的。这大走马行走的情景,远远看,像从草浪上飘过。
第二种姿势叫颠。这颠也分为小颠和大颠。如果有个比喻,那它们的四条腿的电光火石般地移动,就像马拉松运动员的两条腿一样交替。它们的蹄子在落地之后的再度腾起,那蹄子是翻起的,就像歌曲里唱到的那样:“翻飞的马蹄像银碗”。颠马大颠起来,蹄花翻飞,十分地好看。
第三种姿势叫奔驰,而在民间的俗称叫“挖蹦子”。其情形就是马的两只后蹄用力,两只前蹄齐刷刷地举向空中,骑手则抱住马脖子,身体像膏药一样贴在马鞍上,成为马的一部分。后蹄用力,前蹄向前猛地一剪,几丈远的地面就倏忽间抛在身后了。以此往复,以此往复。在我的经验中,我一直认为奔驰的马,它是以两个前蹄为一个单位,两只后蹄为一个单位,这样一剪一剪地前行的。但是专家们在截取慢镜头分解后,得出结论说,它们虽然是以两只前蹄、两只后蹄为单位完成这次剪跃的,但是两只前蹄落地仍有时间差,后蹄当然也是这样。这样更便于迅速交替。专家们还分解了老虎奔跑的截图,好像也是这样。专家是正确的,他们用仪器说话。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以前那种固定看法好像才是对的。
给你一匹马吧!它现在归你了,你得先让它认识你,知道你是它的主人,和它先培养一段感情。我们叫它无言战友。它来自昭苏军马场,一岁半口,在此之前还没有人骑过它。你将是第一个骑在它背上的人。它的走势,看起来可以压成一匹好走马。不过压出一匹好走马,需要三年的时间,你要有耐心。如果在乘骑中,你被摔下来了,记住,不要胆怯,抓住这溜缰的马以后,打它一顿,然后继续骑上它。如果你不骑,你以后就永远骑不上它了,它会蔑视你一辈子。
骑手应当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你的坐骑配上马具。这是马缰。在马号抓马时,你把马缰扔过去,搭在马脖子上,马就知道它现在被限制了,它会有些不情愿地走到你的跟前,接受你的调遣。这是马嚼子。嚼子上那根铁棍,从马嘴中穿过,铁棍两头,再各系上帆布带。骑在马上的时候,这帆布带放在胸前,想让马往左走,将左边拽一拽,想往右走,向右边拽一拽,想要奔驰,将带子一提,一勒嚼子,马头仰起,这时两腿一拍马刺,马蹄在戈壁滩上溅起火星,一场狂风暴雨般的奔驰就开始了。
这是马鞍。鞍桥部分,后面有个马鞧,用它一头连着马鞍,一头系在马尾巴根上。这是马镫,将马镫与马鞍连接起来的这条皮带叫马镫革。这个马镫是活的,一旦骑手摔马,马镫革与马鞍的连接部分,那个立着的铁钩会滑平,从而让马镫脱落。“脱蹬”是一种严重的事情。这是鞍鞯,搭在马背与鞍子的中间,汲汗。最后,这是马肚带了。骑兵有一句口头禅:“骑手的命系在这马肚带上!”所以这马肚带一定要系好,系两道、系三道都可以,系的松紧程度,将两根手指能塞进去为好。
——这就是我这个前骑兵第一次接触马的记忆。为我讲述指导的是白房子边防站的副连长,河南人,姓陈。训练完毕,于是这些从内地赶到草原从军的巴郎子,分别牵上自己的马,到戈壁滩上溜达,所谓和马建立感情,然后到一条小河边,为马洗刷。那一刻天已经完全地黑了。远方的阿尔泰山,一颗明亮的星星升起,其大如斗,近旁的额尔齐斯河,发出深沉的叹息声。而我洗马的那条河沟,地图上叫它喀拉苏干沟,是额尔齐斯河的一条小小的支流。
关于马,我在三四十年前写过一个有影响的中篇,名字叫《伊犁马》。这部小说,新疆还将它译成维吾尔文和哈萨克文出版,政府行为,他们把这叫双语文学工程。该小说,先说了这么一个故事:在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的一个冬天的早晨,我听到了我当年的坐骑的嘶鸣声;一个菜农,驾着一辆马车,进城里拉粪。那塞进辕里拉车的正是我的马。
我扑上去,抱住我的马头,而马也认出了我,眼睛流出了滚滚热泪。于是我从菜农手里,将这匹马买下来,然后骑着它重返草原。来到哈萨克草原上,面对着眼前这云彩一样的马群,我热泪盈眶。“在没有我的日子里,你们还好吗?”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苍耳,一挥手,将它们挥洒在草原上!“我耽搁了你们多少次春天开花秋天结果呀!”我说。这苍耳,是我每年夏天,在晾晒自己带回内地的皮大衣时,随着柳条的抽动,它们从我的皮大衣的绒毛中蹦出来的。
在《伊犁马》中,我还谈了这样一个故事。陈副连长的坐骑是一匹乌黑发亮的马(相形之下我的那匹黑走马变成鼠灰色)。这马的一个蛋没有骟,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年冬天我代替马倌放马,这匹高大漂亮的黑马钻入牧民的马群中去了。结果第二年,草原上出现了这样的马驹,聪明的牧人于是来到边防站,用他们比赛获胜的黄马换走了副连长的这匹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