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真是踩着节气的步伐往前赶。一天天在酝酿,一点点在释放,不知不觉中,已经春风满面,春光满园,连人都是春意满脸。春色更是藏不住了,柳树的枝头,从结苞到萌芽,再到绽出绿叶,几乎就是三两天的事。红梅性子更急,一下子染红了枝头。桃花不肯让春光,连同粉苞和绿芽同时长出来。明天,真的就是明天,一个盛大的春就会爆发出来。当我这么向阳追花时,昨晚在梦里,却回到了老家的院子,流连在那棵梧桐树下,看到了一地紫粉色的梧桐花,四下清香,无比静谧。
父亲兄弟三家挤在一个院子里,祖上留下的一棵大椿树长在猪圈,几棵槐树却不长槐花。其他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十五六个人的进进出出,把院子挤得满满的。所以,孩子们的眼睛老瞅着隔壁。东院有很多的树,香椿、槐花、榆钱,柿子,甚至还有小桃子。长到墙高时,我常常趴在墙头张望,感觉他家的后院像神秘的森林,却很少有人光顾,真是太可惜了。
二娘是我们院子里最活跃的人。大约在我六七岁时,她给中院栽了三棵梧桐树。中院是三家人共用的,刚栽下时我们还嫌碍事,心里不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只有最中间的那棵活了下来。胳膊粗时,梧桐树就开了花。可能是爱早起的二姐最先发现的,她喊了一声,三家七八个孩子都一骨碌爬了起来,冲到了院子。有人站在旁边看,有人抢着捡花,没捡到的想摇树干,被二娘制止了。无论如何,我家院子的梧桐开花了,我家院子有花了,这样的欣喜充盈着每个人的心。从那以后,三家的小炕桌就悄悄搬到了树下,桌边是三三两两写作业的孩子。入夏的晚上,一大家人乘凉时,都端着小板凳,坐在树下聊天。
对我来讲,树下最美好的记忆是跟着大姐一起学习。她那时已经上了师范,带回来好多书。我喜欢读她们的文选,每一本都读过好几遍,有时会熬夜读,读到梧桐树上泛起了晨曦。大姐那时还在上电大的函授课,周末要听收音机里的辅导,我就跟着她坐在梧桐树下,趴在小桌上,认真地做起文学课的笔记。八十年代全民文学热,经常会听说,一本书上市后有人跑上百里,到城里排队去买。村里人都喜欢听单田芳和刘兰芳的说书,评书播放时常常满村空巷。
梧桐树很快长成合抱粗了,我们从它身下过时,都要不自觉地侧一下身。猪肥挨宰,树大等伐。二娘担心树芯长空了,什么时候自己倒下,会砸了房子伤了人,就问这树的木头能干啥。三叔小时候爱做木制手工,做了很多精致的小玩意,但已经不愿下那个功夫了。父亲是老木匠,说可以做棺材,桐帮铁底,老人欢喜。那棵树很快就被放倒了,除去枝杈,一直放在二娘家的房檐下,最后做成什么,我已记不得了。
后来,我们都外出上学工作了。再后来,先是二娘家搬了出去,在村外盖了独立的院子房。再再后来,我们家也搬了出去,在村东勉强盖了楼房。老院子留给了三叔。他在后院盖了三间上房,把前院空了出来,平平整整,什么树也没种。
离开老家二十多年,很少回去。父亲去世后,我把那个小院子重新整治了一番。拆了后院的房子,辟了园子,在里面种了大大小小十八棵树。有前院的两株龙爪槐,中院的两棵玉兰、两棵樱花、两棵桂花,后院的两棵银杏、两棵菩提、两棵白腊,四棵红枫。还有一圈绿篱,一片竹子,一株长到房顶的紫藤。我们常年不在家,院子由二叔打理。偶尔回家时,二叔、三叔家的人,还有半条街道上的人,都会跑了过来。有人说,你家的花开得那么好,你却不回来看。有人说,你家的桂花香了半条街,大家都夸呢。快人快语的二叔说,光好看好闻有什么用,还不如过去的榆树槐树。听着他们这么聊天拌嘴时,我真希望有一棵大梧桐树,能让大家一起坐在下边。
一切都在飞速变化,村子里的房子翻修了两三遍后,彻底拆迁了。没了老家,谁也回不去了,更回不到小时候。那个时候天地很小,大家很近。大家就生活在一棵梧桐树下,有着那么多捧腹的趣事,还有那么纯净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