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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6版
发布日期:2022年03月02日
送娘返乡
○ 海未平
  在母亲的心目中,我永远不成熟不靠谱。她总是担心我做错事说错话被人算计,虽然我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也或许,她仍然觉得我不够优秀不够聪明,虽然我已经读了博士在大学教书。
  母亲已经年逾古稀,身体大不如前。眼睛做过两次白内障手术。年轻时赶夜路一脚踏空掉下土崖摔伤了腰,天气变化时就出妖作怪疼痛难忍。她还患上了帕金森症,手抖得夹不住筷子。去年初秋大舅去世,母亲深受打击。二舅和两个姨妈早几年已经过世,现在兄弟姐妹六人,只剩下她和小姨。人生的痛苦,莫过于生离死别,母亲经常黯然神伤,独自落泪。我们不放心她住在老家,就极力动员她和父亲搬来城里,她一直抗拒,但最终架不住我们苦苦相劝,勉强来到西安。不到两月工夫,母亲已经焦躁不安。腊月里,几乎每天都要抱怨几句,“抽点时间送我回老家吧。”
  母亲觉得住在城里就是坐牢。住宅楼就是鸽笼,一家占一格,“巴掌大的地方,几口人在里面打转转”,不如老家的宅院敞亮自在。其实母亲的空间不适感,不仅仅是生活上的,还有精神和社交距离上的,她不愿意闯入别人的世界,更不愿意别人闯入她的世界,所以别扭而压抑。
  母亲觉得城里的食物很值得怀疑。吃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工厂里生产出来的,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馒头、面条、点心、熟肉,甚至面粉,“人家给里面加了什么东西,你能知道吗?那些蔬菜,人家施的什么肥用的什么农药,你能知道吗?”母亲总是看着桌子上的饭菜摇头。肉已经没有肉味,菜已经没有菜味,“西红柿放一月都不坏,敢不敢吃啊”,母亲的絮叨常常让我们面面相觑。母亲在老家,所有吃用都是她亲手经管的。她知道每粒种子的秘密,每棵绿苗的梦想。播种与收割、施肥与灌溉总是正当其时,她和庄稼之间有自己的语言和交流。她知道母鸡产蛋的时间和抱窝的愿望,知道猪崽是饿了还是在撒娇,知道那只猫什么时候该抚慰,什么时候该教训。母亲熟悉这一切跟熟悉她的三个孩子一样,包括身体、成长和脾性,所以她踏实。
  母亲觉得城里的生活枯燥而无聊。在城里吃了睡,睡了吃,“你们都去上班,我没着没落不知道干啥。”她后来在院子里捡塑料瓶子,不长时间就收集了一大堆。弟弟对此颇有微词,其实我知道,母亲感觉不到自己被需要,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人最为惶恐和焦灼的是在生活中不被证明并被拒绝。
  就在春节前几天,母亲又哄又吓,最后忍无可忍,终于破口大骂,“你们忤逆不孝,是不是想让我早点死啊。”无奈,我只好搬起包裹,送母亲返乡。
  渭北旱塬偏僻而闭塞的家乡,一如它过去那样温和安详。冬日暖阳下,整个村子像缩在门口的那几位老人一样打着盹。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决绝地逃离了这里。
  仰头眺望太阳,还像小时候那样耀目,脚板蹚过街道,还像小时候那样亲热。只是收音机里的秦腔呢?孩子的哭闹声呢?洗衣服撩水的哗哗声呢?大人们的说话声呢?那些鸡鸣狗吠呢?还有烧柴火的烟熏味,炒葱花的爨味和牲口圈里呛人的味道呢?所有这一切都消逝在过往的记忆和漫漫的旧时光中。不止这些,消逝的还有祖祖辈辈的故事和荣辱、悲欢与爱恨。
  这里却是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世界,涂抹了我最初的精神底色。我曾用这里的眼光看未来看外界,也曾用这里的经验和标准与生活对话,与城市对话。无数次挫败之后,一切都已改变。现在我用另一种眼光和内心回望我的家乡,却发现再也回不来了,而我的底色其实也无法完全融入城市,灵魂于是漂泊、焦灼而彷徨。
  但这是母亲的世界,这里有她的位置,她的价值被证明、肯定和接纳。她服侍长辈养老送终,孝名远扬。她勤奋努力开宅建屋,功传数代。她相夫教子供养学生,贤良闾里。她所习得和体悟的道理其实就是这里的真理,她和这里的一切都能自洽,她是幸福的充实的欢愉的。
  我突然明白,是我们太自私,想让母亲在一个与她灵魂悖谬的世界里生活,让她也陷入漂泊、焦灼和彷徨。这不是孝,这是残忍。
  母亲返乡了,那么以后就让她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和终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