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只有一支毛笔,还是秃笔。
墨汁瓶子也是灰头土脸。
红纸大约几分钱一张。
宝贵的纸笔墨,从黑房子搬到院子中央。
彰显着新年的不同凡响。
光景清贫,但不能没有红纸黑字。
书香门第,即便破落也要续文脉。
耕读传家,纵使缺油仍需夜读书。
文化香火岂可断绝!
我看着父亲粗大的手指剪裁纸片。
那是他夜夜翻书的手指。
白天则握着锄头在玉米地松土。
书中没有黄金屋和颜如玉。
那些线装的四书五经,被父亲翻成了
真正的青灯黄卷。
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
激励父亲耕读终生心无旁骛的
大约是朱子的这副对联。
父亲也看我从学校带回的横版新书。
尤其是世界地理和美洲历史。
他用《康熙字典》交换我的《新疆风情》。
这说明他关心我。爱我。想要了解我
远离他而一意孤行的那些地方。
而我对他却漠不关心。
好像他是一个过期的旧人。
一件挂在墙上年久失修的农具。
一盏被电灯取代的煤油灯。
他富家子弟的风光我一无所知。
中年丧父的血泪了无痕迹。
饱读诗书的觉悟,寥若晨星。
我忙于铺展自己屎壳郎滚粪球的人生。
西西弗斯的神话深入我心。
拾粪的父亲在我看来过于具体。
但是父亲从不干预我的任性轻狂。
他总是以我为骄傲。
有时还用“大丈夫志在四方”鼓励我。
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愧。
父亲写了“满院春光”,又写了“槽头兴旺”
前者贴在庭院柱子上,后者贴在牛圈。
牛是关中黄牛,很喜欢父亲的抚摸。
父亲摸我,我不知好歹总是躲避。
他宽厚的手掌落在空中。
但他写字的时候,我恭恭敬敬守在边上。
仿佛一对混沌未开的天地眼
守望着一颗不被领会的圣贤心!
父亲最开心的一次书写,写的是:
幸有彩车迎淑女,愧无旨酒宴嘉宾。
那是在他大儿子结婚的时候。
他的长子比我忠厚孝顺。
终生守在父母身边。
他们相依为命,我则像个家族的叛徒。
我远离血亲,时而茫然,时而执著一念。
多年以后回到父母坟前,欲哭无泪。
心头全是懊悔与心酸。
人为什么要离别亲人去异乡流浪?
人为什么越走越远却想要回到童年?
人为什么呼朋唤友却依然感到孤单?
满院春光和槽头兴旺,还不够圆满吗?
翻书和锄地的手,抚摸你愚蠢的毛头
还不够幸福么?
如今你写下悔恨的诗篇将给谁看?
接引你来的人已经走了。
也许黄土之下,父亲仍对你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