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盆铁线莲是前年收拾院子时妻子买回来的。她爱各种花花草草，尤其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普通花草。跟着她，我在一样样补课，一样样侍候，也一样样感受。铁线莲细线一样的枝条上，稀疏地开着几片小叶子，活像几根绿色的拉串。仲夏时，我曾对妻子感叹，它怎么就长成这样！真为它们担心，生怕小鸟的翅膀会不小心伤了它，也怕一阵风会吹断了它，甚至怕雨会打趴了它。这么担心时，觉得它的生命不够结实，也不够过瘾。心里有了这种怜悯时，就开始有意回避它，水也不敢给它多浇。它在大太阳下煎熬挣扎，耷拉着叶片，蜷缩着身子，像犯错挨批的小狗一样灰溜溜的，莫名地让自己有些嫌弃。秋天时它怎么干枯，我没有注意。冬天它如何缩到土里，我也不知道。春节整理院子时，看到它的盆里已经光秃秃的，想扔掉时，妻子拦住说它还活着。我不相信，信手折了一段它的枝条，看到里面也枯了。那个小盆放在那里，大雪曾落在其中，小鸟曾拉在盆沿，爆竹的皮屑也曾积在里面，一直有些碍眼。春天到了，我去清理其中的杂物，发现它仍然是一片死寂。杏花开放时，我无意中发现，那干枯的枝条好像挺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便常常盯着它。它真的使劲在挺，像个盲人一样摸索着周边。摸到插在盆里的几根塑料小棍后，它赶紧靠了上去。它的身上好像有着某种魔力，靠上了就没再松开。两天后枝条上就长出了小爪爪，像手一样紧紧抓住了小棍子。杏花落地时，铁线莲已经在风中挺起了它仍光着的枝条。一场大雨后，在布谷鸟的叫声里，它的枝条上终于长出了小芽芽，像是枝条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久违的天地。没有几天，小芽芽伸展开来，像是枝条的翅膀，开始挥舞着铁线莲纤弱的生命。
　　从那以后，我对这细弱游丝般的生命有些惊诧了。说不上喜爱它，却一点也不敢小看它。看着它的枝条如同长了眼一样，一点一点在空中盘旋着，在枝头几乎要垂落时，会及时抓住另一个小棍。抓住了，便又迈开惊险的下一步。整个夏天里，它不知疲倦地在小盆上盘旋着，竟然盘出了四五层，伸出了两三米。这一层层顺滑的生命螺塔，展示着不可思议的生命高度。枝条上零星的小叶片，像旗子一样挥舞在空中。这是多么辉煌又寂寞的生命时刻。
　　大自然原本只给了它一季的生长，它纤弱的体内也只积攒了一季的力量。秋天到来时，它开始蔫了。叶子打了卷，慢慢枯黄，在枝条上挣扎良久后，一片一片随风吹掉，给它留下一个可怜的秃样。它的枝条也没劲再挺，连手都没了力气，没法再抓紧小棍，慢慢地松散了下来，几乎要缩进了土里。只是这一回，那个干枯的小花盆，在我心里突然神圣了起来。冬风吹来时，我常常关切地看着它；雪堆盆里时，我悄悄为下面的生命加油。
　　今年夏天，铁线莲开始生长时，我把它从向阳的院子中间，搬到了避风的墙角。太阳在折磨着草木，也在催生着它们。避开直射的铁线莲，长得有些不够精神。我有些歉意地看着它，它则羡慕地瞅着阳光下那些花木。深秋时，寒流一下子让院内萧瑟起来，铁线莲晚开的小叶子打起了卷儿，我和小狗更多时间缩在了屋内。没想到，当我关门避冬过日子时，外边的铁线莲还在苦苦坚持着。我赶紧打开院子的灯，细细端详着它的绿叶。躲在墙角的它们，像初夏一样鲜活、灵动，甚至有些像六一时孩子们的脸。
　　谁说大冬天里就没有了生长。一个人的生活可以暂时停滞，但没有哪个生命可以停歇。生命的枝条上，生活像铁线莲的叶片一样，各自在弹奏各人的曲调。冬日的寒冷里，铁线莲仍在招着它的小手。它是在对我感激，还是在向我道别？寒风让我打了一个寒颤，我想把它搬进室内，却知它的生命本来就在室外。转身把它们丢在了室外，关门时却忽然流下一行热泪。岁月的冰刀很快就会刺向它娇嫩的叶片，那将是何等的残酷。我扬了一下头，又想起了它们在春日里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