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然下着,虽然不是很密,但雨滴很大,打在脸上、脖子上、衣服上、手上,沁肌侵骨;昨天下午的鹅毛大雪已经变成了盐花一样的雪粒,在微风中密密地飘洒,落地后与肮脏的积水融为一体,失去了洁白的颜色。
房顶灰色的瓦片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车辆上、家具上、柴火上、土丘、粪堆上,积雪或薄或厚,迎风的一面裸露着原貌,背风之处则深及脚踝。风吹过树木的枝叶上和窄窄的院墙上,积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些人家大门紧闭,油漆斑驳的铁门外亦积了厚厚的一层,洁白晶莹,厚实如毯。
一夜雨雪,冲洗干净了几天前还被雾霾笼罩的天空,使刚刚麻麻亮的整个原野显示出了清晰的轮廓。空气中满是凛冽冰冷的泥土、青草的气息。听不见鸡鸣狗吠羊叫猪哼哼,也听不到牛马驴骡饥饿难耐的刨蹄声、低叫声、嘶鸣声,刚刚苏醒的村庄、旷野,如果不是安葬母亲的哀乐声、招魂长号声,这个时辰应该还处在没有任何活力的死寂中。
走过湿滑的水泥路面,走进正在返青的覆盖着积雪的麦田,走到被钢构件与塑料薄膜搭成的大棚保护得干干净净的墓地,全部路程不过短短的四五百米的距离,花费的时间也就四五分钟,但是我感觉到仿佛走过了一百多年的漫长的时光,走过了母亲一生经历的所有艰难、困苦、忧伤、哀愁。我的心压抑到了极点,凝结成了一团寒冰。想起母亲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不会再操心后辈儿孙的冷暖温饱,不会再给我们指点活人过日子的方法,不会再念叨人生在世的诸多烦难苦恼,不会再作为精神力量支撑起我们兄弟姊妹们的一片天空,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淌,心如刀割,疼痛难忍。
母亲留在了劳累挣扎了一辈子的黄土的怀抱中。四面望去,群山环绕,天地相连,千沟万壑,起伏蜿蜒,雨雪交加中的大地正在逐渐苏醒,黄土高原上的春天正在悄然来临,平坦开阔的原野充满无限生机,被雨水雪粒滋润浸泡的麦苗格外碧绿。村社鳞次栉比,人烟稠密如星,祖祖辈辈辛勤耕耘了无数遍的层层梯田,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浓墨重彩的山水画卷。母亲能够头枕青山,脚踏黄土,陪伴在一代又一代逝去的祖先身旁,守望田亩庐舍,守护故土家园,未必不是另外一份热望、责任、永恒。
母亲诞生在沾满泥土的农家土炕的破席片上,从牙牙学语到寿终登仙,不管是欢乐还是痛苦,是富有还是贫穷,也不管是有父亲相伴,共渡难关,还是独自面对千疮百孔的生活,现在,她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要回归到泥土中去,长眠在日月交替、四季轮回的原野上,与自己八十年来休戚与共、无限爱恋的土地融为一体。
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母亲的坟墓上也会长满青草,逐渐湮没在周围的越来越多的坟堆中,与青山同在,与河流长存。母亲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