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天，阴雨不断，走到哪儿，都是湿漉漉、潮乎乎的，墨疙瘩云压得人闷得慌。天一下子晴起来，心立刻就敞亮了。走出户外，天高云淡，碧空万里，正是看秋的好时节。
　　少时挎篮打猪草，间歇时，常常捋一把干草垫在脖子下，躺在阳坡儿看云朵。
　　瓦蓝的天空上，一行雁阵从天际掠过，就有云丝开始游移、聚散。风吹云走，云随风变。瞬间，这静止的画布上就满是动态的图案。云朵们有时似骏马，奋蹄疾飞；有时若苍狗，憨态可掬；有时像大象，笨拙可爱。云块厚了、大了，光线穿不透，周围明暗黑白显出层次，就有了山的奇峻和突兀。薄了、淡了，光线顺畅若金丝穿纱，就有了流苏般的水滑和律动。与夏云的粗犷、怒涌相比，秋云从容、安详；与冬云的漠然、慵懒相比，秋云多情、灵动。它们不恋家，不生根，来，去，舒，卷，自由洒脱，顺应自然，于沉静中幻化万千，于行走中抒情写意，不像人那样活得左顾右盼，万般拘谨。
　　阳光大把大把地洒下来，田禾、柴垛、山恋、花狗都涂满了亮色。躺在酥软厚实的沃土上，仿佛置身母亲的怀抱中，闻着奶香，做着美梦，内心踏实，表情幸福。什么都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直到一只蟋蟀爬上了耳朵，或风携草香，呛出一个喷嚏，才如酣醉一般清醒过来。
　　沿着一条长满杂草的小道，徐步向前，会遇到一口废弃的水井。在井岸边的沟渠里，我看到一群野菊散淡而生。它们有的长在渠底，有的扎根渠壁，像偶遇的一群姐妹，东围一摊，西聚一堆。花朵虽小，但黄得惹眼，密密匝匝簇拥在一起，就是一片晴天。我被那份热烈温暖了心境，禁不住凑近它，想让芳香把身心浸透。
　　野菊内敛沉稳，卑微而不卑下，朴素却又超凡。它们喜欢在山坳沟坎，与乡老稚童、竹篱茅舍为伍。虽然时常有被作为猪料羊草的危险，但并不影响它们隐士一般独处静修，慧心及人。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名儒高士，两心相悦，一样的孤高耿直，一样的鄙视暗流。读着读着，就觉得菊真似人，人淡若菊，有着感人的和谐美。
　　有年秋末，我莫名其妙地内火旺，三天两头鼻子痛嗓子涩的，娘急得火烧火燎，又是求神拜佛，又是打卦祈祷。邻居五娘说，别瞎折腾了，快给娃缝个菊花枕。菊花清凉、明目哩！娘一听，起身就到后院抱来了一捆干菊花，那是父亲晒干准备打饲料的。五娘撂下手中的针线活儿，坐在草蒲上帮娘摘花朵，一会儿就摘满了一笸箩。画好样儿，裁好布，五娘穿针娘引线，一个菊花枕就做成了。枕着芬芳的菊花枕，我一夜安睡到公鸡叫了。娘摸摸我的额头，放下了心，头一歪，也顺着炕墙睡倒了。
　　父母躬耕稼穑，立命黄土，他们在秋天多看的是庄稼。
　　秋日的清晨，寒气凝结，草叶尖、花瓣上，小路旁，到处闪亮着晶莹的露珠。它们如孩童清澈的双眸，新奇地环视着即将收获的秋田或菜园。高粱红了，玉米黄了。这儿一垄韭菜，那儿两行青椒。黄瓜、西红柿紧邻而居，满架豇豆左缠右绕。垄上是萝卜，缓坡是南瓜，紧挨着玉米地的，是韭菜、菠菜和海白菜。牵牛花隔着条小土路，吹响了红的、紫的、蓝的小喇叭。他们脚下是黄土，眼里是缤纷的五彩。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藤蔓禾苗像小娃娃一样，总是等着我的父母经管它们。除草、浇水、施肥、整秧，他们手触露珠，脚踩露珠，衣沾露珠，日复一日地把一生都托付在了庄稼上。
　　跟着父母上菜园，我总是喜欢捧起一枚茄叶或葵叶看露珠。它们的表面有层小绒毛，露珠积聚得格外大，水汪汪的样子惹人怜。我抬起叶柄，它滚到叶梢，我抬起叶梢，它滚到叶柄，四下里轮番抬起，它就快乐地打个旋儿，流动的韵律如少女柔曼的身段，婀娜多姿。再看露珠，不同的视角，不同的世界，却始终不失一颗透亮的心。
　　露珠很美，终会消逝。它们会化作水汽，奔向太阳，或洒落成水晶，重归泥土。不惊不诧，没有痛楚，似乎只要来过，就已无悔。
　　秋田、菜园是乡村的标记，它总在离家孩子的梦境中，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秋天天高地阔，光影柔和。看了秋，就算秋走远，心里依然会藏着一幅多彩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