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从哪儿传出“㘗㘗㘗㘗”的叫声,我爬到床头一看,真的有只蛐蛐儿,似乎不太怕人,并不逃走。我嘬起嘴向它吹风,它竖起的两根长须,左右转动,寻找风的来源,然后仿佛为了尊重我“宣示主权”的行为,它轻轻蹦到了床尾的缝隙处,不见了。
我这才吹着哨子起床,带着一丝胜利与平白拥有了一只小宠的喜庆感去餐厅,然后去办公室,一个上午莫名地愉快着。
午休回到宿舍,它不在。略微有些失望,不知怎的坚信它就在某个地方呆着,坚信它认准我这儿当它的宿营地了。
晚上趴床头看书,快要把它忘到九霄云外时,它唱起来了。
“㘗㘗㘗㘗”,声音清脆响亮,正是为人称道的“带有金属质地”的金嗓子。我仔细听着,心里充满快乐。想想啊,那些求“蛐”若渴的人,为了得到一只能发出如此响声的鸣虫儿,常常要费多大劲儿呢。
蒲松龄先生的《促织》里,为了斗蛐蛐,朝野上下,竟害得民不聊生。那屡试不第的懦弱的乡秀才,为一只蛐蛐,差点要了儿子的小命,亏得上天垂怜让小儿附体于蟋蟀,通灵的蟋蟀当然打遍混虫无敌手,秀才因此跻身仕途,小儿功成抽身亦挽回了一个破碎的家庭。
好结局啊,全仗一只好蛐蛐!
我这只蛐蛐也是有灵性的,你想,防人之心不可无,凭什么它就不怕我?
它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下了。我们学过《蟋蟀的家》,知道它是很会建筑的。但它跑到人居来,就不用建屋了,随便找个地方栖身也好过夜露更深秋渐凉的户外吧?
要吃什么?我来饲养你。
它自然不应。我也便随它去了,不干扰,两自在。
清晨,它探头探脑地出来了,短促地“㘗㘗”两声,似跟我打招呼。我回报一笑,洗漱完毕出来,见它守着一方地砖晒太阳,明亮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慷慨地赐予它数倍于地砖大的面积,小小的虫儿一动不动,好像被大自然的恩赐感动到无语。
我不禁俯下身,想要拍下它和它的金色广场。为了更近一些,我一点点试探,在地上匍匐,快要跟它头抵头了,它竟不逃走,无忧无惧看着我。我感叹极了,跟它对视良久,它才缓缓离开。而我半天才晃晃脑袋爬起来,好像要摇掉一个荒唐而甜蜜的梦一般回味了一下,真的,刚才那一瞬,好像我也变成了一个小小人儿,跟这小蟋蟀一同站在上帝的掌心,同做了一回自然界的宠儿呢。
午间我回来,它还在原地不动,我心里有小小的吃惊:贪恋那一方暖阳若此?它是冷了么?或者,它是年老体弱,需要庇护?不禁恻然,再次伏地为它拍照,它再也没有走开。
迷迷糊糊的午睡里,虫儿的唧唧声伴我左右。时而㘗㘗时而清厉。
乡间的夜晚,黑得很彻底。我熄灭了灯,躺在黑暗中张开耳朵聆听四周此起彼伏的秋虫声。像一场音乐会,竟是很盛大豪华的那种,交响乐团,什么乐器都有:低音的、高音的、清脆悠扬的、浑厚回转的。
嘴角绽开一朵微笑,我自己意识到了。平日里我不大喜欢声响,即便是音乐,在思考或斟酌一些烦心事、罗织某些措辞时,也令我心烦意乱,常不顾家人感受,啪地关掉音响或拂袖而去。
如今我是离开家,住在这跟故乡很像的,被天地与田野包裹着的疗养型养老苑里,一边工作,一边享受这远离都市的难得的静谧。是的,虫儿的声音一点也不吵,反而静美如一页诗笺淡雅的底色,衬托出恬静悠远的季节的诗行。
几天不见太阳了,秋分已至,秋雨绵绵。我忙于为养老苑做一个“暖冬计划”,每日来去匆匆,下基层看望老人,看收割过的田野里秋虫出没,看沿途黄叶渐渐飘零,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冷得我加快步履,想要赶快回到我在养老苑的家,那个,藏着两只蟋蟀的给我们庇护的家。
哦对,我忘了说,前两天又有一只蟋蟀入我屋来。她个头小点儿,有些怕羞,藏在卫生间不肯出来。我叫她“媳妇儿”,给这只的。
可是今天回到屋里,我那只大的,会发出金属音质的老蟋蟀,它真的不动了。它停在阳光曾经照耀过的那块地板上,任我怎么问候,甚至轻轻撩拨它依旧耸立的触须,它再也无动于衷。
一股寒气侵袭了我的全身。
“暖冬计划”,我们正在策划着的要给予老人温暖的美好计划,没有惠及这只蟋蟀,它等不及了。
我奔到卫生间,那只,也不见了。
我这才想起来,这几日疏于倾听,似乎再没听见它们的鸣叫。那是它们特殊的音乐,对不起,我错过了。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