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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0年05月06日
小小说
老杨下山
老杨下山
  老杨压根儿就没想到要下山居住。
  祖辈儿就在秦岭南麓山中繁衍、世居的老杨家族,那阵下山就是到镇上或城里用山货换点盐巴、大米、布匹什么的。天不亮下山,月亮悬在老皂荚树上才背上一背篓吃货和日用杂品吭哧吭哧地回家。老杨祖辈就是这样背着日子上山下河,觉得岁月满悠哉的。
  那是祖上的历史,到了老杨这辈儿,日子还是这样重复着。老杨就觉得挺好,不是神仙也算半个神仙吧。天很蓝,云很白,小桥、流水、人家勾勒出一幅祥和的山村写生,连风儿一天都变换着不同的调子。夏天,山下人晚上热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电风扇呼呼地扇着,汗液还像捏油一样地淌,大半夜了精赤赤的身上还吧唧吧唧的黏。山上可不一样,晚上坐在那个老垭口或是过风梁的地方乘凉,一会儿就凉后觉冷,赶紧回家加件厚衣。到了冬里,满山满坡都是干柴。下雪了,出不了门儿的人们就干脆窝在屋里烤大火烧青茶。抱一抱青冈柴拢在火塘里,一袋烟工夫火就烧旺了。这时,老杨屋里的就揽一撮箕洋芋蛋或葩柿子烧上烤上,一边说古经唱山歌,一边吃着山珍野味,那个爽劲就无法言表。老杨家门户好,左邻右舍的乡亲都愿来他家串门子谝闲传。每次月亮都爬上树尖尖了他的土屋里仍然灯火通明,笑语叠溢。
  老杨是个手脚闲不住的庄稼汉。山里人说,凡能吃到一顿饱饭的人大都沟子不挨板凳手脚不好看,哪有闲工夫串门子谝闲传。老杨种了十来亩坡地,那亩数是用眼睛估的,实际却大于这个数。他说前些年已经退耕了林边上野猪出没的脚边地,他这几年轻省多了。耍着就把庄稼种到了地里。老杨家养了五头犍牛,四头肥猪,其中一头母猪每年要产两窝猪崽。除此而外,还养了鸡、猫、狗,还有蜜蜂,这是他的养殖业。种植方面老杨更是一个行家里手,由于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他务木耳,点香菇,栽天麻和茯苓从没有赔过本,光干货就跑折了山下贩子客们的腿,仅这些收入老杨每年都是五位数,这让山下人仰慕、咂舌。
  老杨育有一龙一凤,儿子是边防部队的现役军官,且在部队娶妻定居。女儿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汉中坝子的一所中学教书。山上老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共享夕阳共度余生。儿子和女儿一年半载回来一趟,多的时间都是打打电话,发发短信,问候问候,表表孝心,仅此而已。而每一次,他和老伴都这样安慰儿女们:我们都能吃能干能睡,不用过多操心。你们只要做好公家的事就算是对我们最大的孝敬。儿子多次提出要在山下弄套房子,让二老安享晚年。可老杨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住在山上空气好,无污染,纯天然,可延年益寿,像神仙一样优哉游哉,岂不乐乎。儿女们都无计可施,只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叹一口气。
  山下的精准扶贫工作搞得如火如荼。镇上统一规划,统一模式,修建了集中移民安置点。凡山上农户一律搬到山下居住,老杨自然在列。再说,他是军属家庭理应受到政府优先照顾。那一段时间,镇上的刘镇长、李副书记和村上的老王隔三岔五地上山动员像老杨他们这样的散居掉庄户,给他们权衡利弊和搬迁的好处。前几次干部上山动员,老杨心里总是结着个疙瘩,我这人老几辈就世居在山上,不愁吃不愁穿,生活得好好的。解放都几十年了,我老杨没给政府找过任何麻烦。山上有山上的优势,搞个养殖业种植业什么的,资源唾手可得,这不比山下差。望着房前屋后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亲手栽下现在已经成材的大树和果树,他觉得是那样亲切和依依不舍。此刻,他心里波澜起伏,心生疑虑。哪天真要是下山了,这不是丢了老祖宗的家业,成了祖上的败家子?再说了人可以拍屁股一走了之,可这土地、房屋、资源能搬得下山?老杨这几天是一肚子的惆怅,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稳。但顾虑归顾虑,现在提倡振兴乡村,建设美丽乡村,政策向农村倾斜,让老百姓受益,这是前朝根本遇不到的好事,老杨掂得起这个轻重。他通晓事理,咋能老麻烦人家干部三番五次地上山做动员工作呢?仅凭人家的这番诚意,就不能再为难人家了,他终于答应举家迁徙山下。
  山下的集中移民安置点修得确实漂亮,真的是山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样的模式,街道式的三排,独门小院,上下两层。再加上绿树鲜花点缀,镜湖绿波环围,老杨觉得是走进了天堂。他的房子抓阄在二排中间,搬进前基本的装潢已经到位,房子格局美观,光线敞亮,厨房、卫生间随时可使用。走进新居,扑入老杨视野的是干净洁白的房间,地板是能照见人影的大理石磁砖,天花板上吊着如一朵莲花绽放的彩灯。出门靠左是拐角楼梯,上得二楼便是一个五平米的阳台,在这里搭上一张圆桌,沏上一杯香茗,二郎腿子一翘,一边品茗一边欣赏镜水湖波、彩灯辉映的夜景,真的是天上的瑶池喜降人间。二楼也是三小间卧室,一样的朴素,一样的净美。老杨离古稀一步之遥了哪见过老实巴交的农民还能住上这样的房子,这真是交了八辈子的好运,钻进福窖里了。
  然而勤快了一生的老杨一月没有住满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耳边少了牛哞猪哼狗吠鸡鸣的插曲,这比一个老酒鬼老烟客突然被人夺了酒瓶弄丢了烟锅还要心慌心急。新的生活成了吃、耍、睡这三种简单的流程,吃点菜也要到集市上去买。看不到菜园子,看不到庄稼在四季的山坡上迎风舞蹈。与土坷垃一辈子打交道的老杨于是手痒痒的,才二十来天没干活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舒坦不自在。是呀,一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一下子从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模式里走出来,那个中的滋味不难想象。此刻,老杨的忧虑上又增添了忧虑。民以食为天呀!离土地远了,离资源远了,离自己熟悉的生活模式远了。环境变了,一切生活的流程都变了,老杨忧虑的焦点就在这里,他不得不为今后的生活忧思。
  这些天过来,老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焦躁不安,闷闷不乐。人似乎老了许多,背也显得更驼了。过去常吊在嘴上的山歌和古经像闸水板闸了一样。那一天,他散步到一块地里,看到一位老伙计正在犁地,湿漉漉的泥土浪花一样翻动着。这是这个年代里渐已稀少的镜头,因为微耕机早已取代了牛耕时代。老杨像发现了新大陆,眼里一下放出了光彩。又一日,老杨到县城外的卧云山庄溜达了一圈,看到城里人在礼拜天蜂拥到这里消遣,整个山庄就像过大年一样热闹。那一天回来,老杨第一次在脸上堆出了笑容,他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明天。
  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家园的老杨在山下不再像丢了魂儿一样,他的心里踏实了。路就在脚下,尿是憋不死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