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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0年05月06日
乡党之十七
披衣队长
披衣队长
  猴子所在的黑龙口村,地处半山,户近二百,千余村民,对了,公社化时叫社员。这规模若在平原,顶多算中等,可在半山区就算是大村了。全村为一个生产大队,下分四个小队,猴子在二小队,二小队队长姓赵名宝德,方脸浓眉,肩宽体魁,活脱脱一个出土秦兵马俑,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嗡嗡直响。最显著的特点,是一年四季都把上衣披着,除了去公社开会时,才穿在身上,故而社员都习惯叫他披衣队长。
  过去农村,男女老幼都穿着家织粗布,秋冬之时粗布棉袄棉裤,春夏季节粗布单衣单裤,而且基本上都是用黑膏子染成的黑色。只有队长、村会计、民办教师,或是在外干事的人,才置办一件机织平布做的中山式外套,或蓝或灰,穿棉时套在外面,若是外套大些,倒还罢了,若是一小,棉袄的底摆和两只袖子就露出了一截子,十分扎眼。不要小看了这披衣裳,这在当时可是身份地位和权力的象征,就像旧社会戴礼帽拄文明棍的,必定是乡绅官宦。又像是到了新社会,只有德高望重的老者,才戴个墨窝子眼镜,外面再披一件呢子或羊皮大氅,而队干部一般都披着平布外套。其他社员则都把衣裳穿在身上,冬天风大,有些社员干脆就用一截绳子拦腰一束。只有队干部披着衣裳,大伙才习惯,才顺眼,才觉得理应如此,若有其他谁也把衣裳披在身上,定会遭人耻笑:“万货,他披着衣裳像个啥嘛,装贼不像个绺娃子嘛。”
  至于为何队干部要把衣裳披在身上,至今也没有个准确的说法,就像如今物质生活高度富裕了,人们的衣着打扮虽说更随意、多元,但为何呈现一种雌雄颠倒、老少倒置的现象一样说不清楚。所谓雌雄颠倒,即少男帅哥,时兴描眉画眼,还有的戴耳环、束小辫,而美女倩妹却留寸头、着T恤,再穿一件前裆有拉链可开口的牛仔裤。大妈阿姨们偏又大红大紫,啥花哨穿啥,标配就是夏天一条纱巾,冬天一条围巾,走到哪都甩着这巾,摆Pose照相,有时用力一大,脸上那厚厚的脂粉就被挣脱,扑簌簌往下掉,或是时间一久,汗水一冲,就像雨后的黄土高原,满是沟沟壑壑一般。
  那年月,只要大小是个干部,你就得事事干在人前头,这样才能让大伙信服,说话也才会有人听,否则,见利就上,遇苦后缩,大伙不骂你“光会卖伊嘴”才怪哩,尤其是小队长这活,面对的大都是门中族人,不是兄弟姐妹,就是叔伯爷婆,因为划分小队时,基本上是按村庄的区块划分的,凡是住在一个区域的,大都是一个祖先多年分枝发叶出去后就近形成。所以,每天不等鸡叫三遍,赵宝德就披着衣裳,顺着巷道,挨个派开活了:“丰仓叔,你今儿个和凯娃哥几个到村东把水渠修一下,后晌水来了浇水。”“桂芬婶,你一会把春芳嫂子她几个一叫,到南坡把苞谷锄一下。”半袋烟时间,一条巷子的几十户人家的活就派完了,直到从厦房或鞍间房传来一声声回应:“知道咧”“好”“对”,赵宝德这才回到自家屋,接过婆娘端上来的一碗开水,吃一个苞谷面粑粑,提着把锨一块修水渠去了。到了地头,双肩一耸,披着的衣裳就势落在草丛间,便和社员们一起干起活来。
  过去穷,穷得几乎都揭不开锅了,但过去还忙,一年四季从不见闲过,只有天下雨了,才是农民的休息日子,穷忙穷忙。赵宝德更忙,不仅要忙地里生产、公粮收缴、牲口配种、计生刮宫,还有邻居打锤、婆媳闹仗、弟兄分家,都少不了由他出面调解、说和。此时,旱烟锅子一噙,茶缸子一端,先给闹矛盾的双方讲道理,遇见听话的了,啥都好说,遇见那粘牙麻靡或耍斜的了,赵宝德便扯着嗓子骂开了:“你个狗日下的崽娃子,还没人管得下你咧,你娃再轻狂耍斜,咱不成就开你娃的批斗会!”那声音直震得房梁上的灰尘往下落,在阳光下弥漫飘逸。吓得那耍斜的崽娃子一声不敢吭,许多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小队长职务不高,其实权力还蛮大,社员申请庄基地了,还有招工、推荐人上大学,队长都有建议审批权,就这几项大权在手,不论啥时,宝德走在村巷中,社员们见了都紧忙招呼:“吃了没,没吃到屋来,刚打的搅团”,或是“屋里你婶今刚摊的煎饼”,宝德队长总是说:“屋里饭做好了,等着我回去吃呢,你吃你的。”赵宝德有俩女子、俩儿子,女子们都已出门嫁人了,俩儿子虽说也娶了媳妇,却还都在一个锅里吃饭,没人敢说分家之事。其实,这几年间也有机会让娃招工进城,但宝德总是把那名额分给了最困难的几户,为此,儿子们虽然嘴上不敢说,但却都对他有一股怨气。
  论起来,从30多岁当队长起,宝德都干了有近20年了,其间,还因为反对公社让统一种高粱而被免职过,那高粱产量虽高,但吃得多了,却排不出来,只种了一季,第二年就又不让种了,这时新换上来的公社书记觉得赵宝德冤屈了,就又重新让他干上了队长,这一干就到了改革开放后,近七十岁的宝德看到别的村民小组都发展大棚蔬菜、搞养殖,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而自己对于这些发家致富的新技术一窍不通,这才主动辞去了小组长之职,没事了,就在阳坡坡地里和一群老汉晒暖暖,只是把衣裳披在身上的习惯一直没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