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见过外婆，那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牙也掉光了，吃饭时食物要在嘴里囫囵几圈才能下咽。我们一帮碎娃经常拿着木棍挠躺在床上的外婆的胳肢窝，外婆抓不住我们，便是一顿嗔骂，我们则哈哈笑着跑开。
　　外婆是裹足小脚，据说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坯子。外婆只有我母亲和舅舅两个孩子，而且相差十多岁，外婆外爷有生之年一直跟母亲过，据说舅舅一直不肯原谅外爷。
　　我没有见过外爷，据说他一直留山羊胡须。外爷是个篾匠，手艺人，经常在外揽活。外婆就做些蒸馍到街上去卖，补贴家用。他们没有土地，房屋是租住的，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属于小工商之类吧。我舅舅出生不久，一天外爷给外婆说，他想出趟远门，多挣点钱，好置办房子，年三十把猪头肉做好，他必定回来。我想当时外婆一定泪眼婆娑，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外爷。
　　年三十，外婆做好了猪头肉，烫了一壶包谷酒，精心打扮一番，满心欢喜地等着外爷回家。却一直等到正月十五年都过完了，也没有外爷的消息。第二年的年三十，外婆又做好猪头肉，烫好酒，依然没等到外爷。就这样，外婆一直等了10年。这10年，外婆拉扯舅舅，经历了无数的闲言碎语，用擀面杖打跑了无数青年后生的骚扰，应对了无数的欺诈和敲诈，面对国军部队过境哄抢，她用瘦弱的身体紧紧护着我舅舅……
　　10年后的一天下午，外爷回来了。10岁的舅舅在家看门，外婆在磨房磨面。外爷要进门的时候，舅舅不让进。邻居看见了，对我舅舅说，娃呀，这是你爹。舅舅长那么大，没见过爹，他兴奋异常，气喘吁吁地跑到磨房去告诉我外婆：“妈妈，爹回来了，爹回来了！”外婆愣了愣，抡起胳膊，打了舅舅一耳光，说，“你没有爹。”然后眼泪就扑簌簌下来了。
　　后来，外婆当然不可能轻易原谅外爷，最终，在外爷多日的忏悔和亲友们的竭力劝说下，才和好如初。而且，外爷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再后来，才有了我的母亲。当然，外爷那10年究竟有些什么故事，我们至今不得而知。
　　此后，每年的大年三十，外婆总会做好猪头肉，烫好酒，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