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县城最北边的一个小镇,距县城六十多里,交通非常不便。那个时候,父亲在县城关镇政府做通信员。父亲和母亲结婚时,父亲二十岁,母亲十八岁。父亲家兄弟姊妹五人,父亲为老大,母亲过门时,小大大还在襁褓中。工作忙,路途远,革命时代,父亲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家里当时有八口人,老的老,小的小,都张着嘴等饭吃,父亲一个月工资十七块八毛钱,怎么能养得起一家人?艰难贫穷的日子,慢慢把母亲变成了一个铁人:下沟割芦苇,上地修水库,常常和男劳一起出工,挣的是男劳的工分。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没黑没明地劳作。
父亲和母亲真正生活在一起时,他们已经是做了爷爷奶奶的人了。长期分居致使他们的生活很不协调。母亲总是唠叨父亲眼里没活、邋遢、不顾家,觉得日子没法过了,要和父亲离婚。有一次,我被母亲唠叨得实在忍不住了,就没好气地对母亲说:你们连结婚证都没有,离哪门子婚,直接散伙算啦。父亲看我向着他说话,就接过话茬:离了婚房子归你,我的工资给你一半。这下可是激怒了母亲,立马火冒三丈。父亲一看闯祸了,矛头直接对准我:你这个女子,跟你妈上啥计较,你妈是咱家的功臣……唉,最后,老两口一致“对外”,离婚风波以我的赔礼道歉献媚讨好才得以平息。
父亲一生省吃俭用,唯有买书舍得花钱,母亲觉得买书太费钱了,认为父亲又不考大学,买那么多书干啥,也常常因此发生口角。日子久了,父亲就想出一套曲线买书法:每次领完工资,先给母亲买一盘秦腔戏碟片,顺便给自己买本书揣到衣服里。一次父亲领完工资回家,先递给母亲一盘碟,对母亲说:这是《下河东》本戏,我跑了几个商店才买下,贵得很。然后又从口袋掏出一沓钱塞到母亲另一只手里:给,这个月的工资,剩的都在这里。母亲接过钱,顺手给父亲抽出三十大洋(父亲本月的零花钱)。看见父亲手里还有东西,就问:你还提的啥?父亲答:中药。母亲又问:好好的买中药干啥?父亲又答:碰见煤气站老汉,让给他捎回来的。那天刚巧我在家,父亲就悄悄用手戳了一下发愣的我:赶紧给你妈放戏去。其实父亲手里提的是用包装纸包的几本书。这次买的多,穿的衣服薄,父亲只好想了此妙招。之后,母亲美滋滋地看她的秦腔戏,父亲美滋滋地看他的新书《三大战役》。母亲一辈子比较强势,但她只是速成识字班出身,识字不多,更不会写文章,因此,对作为文化人的父亲有点崇拜。父亲当年是县公安局办公室的一支笔,母亲向街坊邻里亲戚朋友提起她家文化人时,总是自豪地说:我家老舒书看得多,文章写得好。他写的材料,领导一个字腿腿都不改。家里来人,父亲五马长枪谈古论今时,母亲那是相当的骄傲。
日子在母亲的严格要求和父亲的我行我素中悄悄流过。转眼间,孙辈们长大了,每年寒暑假都把爷爷家当做乐园。母亲每天一大早起来,就吩咐着父亲去买甑糕啦扁豆凉粉啦孩子们爱吃的东西。一天,调皮的小外甥女不知什么原因惹得母亲生气了,母亲假装要打她,她就赶紧藏在父亲身后,等母亲走了,就对父亲说:爷爷你怎么娶了那么厉害的一个老婆?父亲悄悄地对小外甥女说:就这娶你婆时还送了一百六十块钱、一石粮食,一捆棉花哩!偏巧这句话让我女儿我侄女两个大孩子听见,两个人兴致勃勃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母亲。这下可好,家里顿时成为战场:母亲用毛巾追打父亲,孩子们挡在父亲身前,拽着母亲不让打他爷。小外甥女批评母亲说:婆婆,你整天就知道骂娃骂狗骂老汉……母亲被气笑了,一场混战没有输赢,就此结束。
母亲总说她是被大伯父骗来嫁给父亲的。离了一辈子婚,一辈子也没离成婚。在我们看来,母亲总是在欺负父亲,但父亲无怨无悔。
母亲生病的那段日子里,从来没进过厨房的父亲学着给母亲做各种各样饭菜,尽管少盐无醋,但母亲觉得好吃,还常常给我们夸奖说:你爸今天的米汤熬得黏很,我喝一碗,还给晚上留了一碗。
也许,他们那一代人从来不会说我爱你,但他们一旦结合,都把对方当做自己的唯一,无论贫穷与富贵,疾病与健康,顺利与失意,我都愿意……
至今,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十一年了。父母的音容笑貌,宛在昨天。天堂里的老两口,你们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