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景色,多与一座寺庙有关。
这座寺庙,就在立地山下,后改作学校,前半部分初中,后半部分小学,我在那里上过两年小学,三年初中。寺庙被当地人称做老爷庙,可有次回家闲转,我于庙门西边废石堆里,发现一块残碑,依稀辨得这庙原叫广积寺,建于明代。民国初年,乡贤曾募捐资金,重修了庙宇。由此方知,这寺庙年代久远,可惜现今仅剩门宇,风里瑟缩着。
偶与吾巷文儒惠洛民老先生闲谈起故里往昔四景,虽几于湮没无痕,可皆与寺庙相关,心下感慨,述诸笔端。
一柏两面窑
寺门西南,斜刺里一大坡,坡上端西面紧邻高崖,崖顶一棵古柏,凌空逸然,虬枝乍飞,墨绿团起,栉风沐雨,经寒历雪,冬夏葳蕤,不卑不亢,傲然于天地间,挺拔着一身灵气,让人虔敬,扼腕肃叹。柏下土崖壁上,赫然两面窑洞,因了这窑顶青柏的苍郁,也见精神,宛若炯眸,顾盼里明和而温馨。
据说这广积寺原有僧人,香火缭绕,信徒众多。这两面窑洞,常被本地檀越居士拾掇清爽,一尘不染,方便远路香客过庙会时小住。窑洞南面不远,有条西北向通往立地山的大道,时有商客,或北往山中陈炉古镇拉瓷器,运炭送煤,南去购物,皆要途经此地。若无庙会时,这窑洞便成了过往旅人歇脚休憩之所。依着这两面窑,渐渐多了旅店酒家,形成了一个叫做底店的镇点,与山上一处唤作上店的地方呼应,足见故里辉煌矣。
念景思往,即使闭着眼睛,我的脑海依然会生动着这样一幅画——寺庙,苍柏,窑洞,不由喟叹:一柏情怀立地山,两窑佛心广积寺。
旱龙卧当道 寺东有条南北路,路旁有渠,略广而深,渠道当中有棵老树,至于什么树种,已无人知晓。
雨季北山积水轰鸣而下,那树像个倔强的老翁,受尽冲击,兀自不倒,于摇摆中愈见刚强。只是这样的情景并不多见,大多时候,渠底干裂,宣示着对饥渴闲置的不满。老树便在这河道里,风吹日晒,涝涮旱熬,青筋般暴出一道长长的粗根,默然坚守抗争,活脱脱一副旱龙的样儿。
小时候常去渠道嬉耍,多在月夜。拿着手电筒和空罐头瓶,与小伙伴们沿渠捉蟹子,第二天卖给寺庙北面的药铺,手里就有了零花钱。那时老树早无踪影,自然心地并无旱龙卧当道,可那旱字,始终骨感地侵扰着村子,数里外挑水,十里地拉水,是常有的事。
那渠上初中时尚在,只是做了垃圾场所。渠东土台上,杵着几户人家的背墙。记得一位姓惠的同学,家就在那台上,因了地利之便,他最能拿捏准上学铃声,从未早到或迟到过,少老师罚站的烦恼,煞是让人羡慕。如今这渠和道合体,显得宽敞,高台仍在,南端多一户门向西的人家,全然没了往日情景。只那旱字,怎么也挥之不去,今春又悄然袭来。听人说,再现了送水人饮,拉水浇地的情景。
我在想,若能像旱龙卧当道的景象消逝一般,消除故里旱象,那该多好呀!
一龟两个头 寺院有一古碑,下面一只乌龟驮着。这龟有讲究,名叫霸下,又称龟趺,赑屃,神话中龙生九子中的第六子,样子似龟,力大无穷。霸下乃吉祥、长寿的象征,在风水上还有负重镇宅的效果。可广积寺的霸下,却不同于别处,多着一个头。
霸下为何两个头,已无从查考,就连那碑上写着什么,惠洛民老先生也难说出。晚辈如我者,不敢妄论,只做揣度:碑上写着“慈航引渡”四个大字,也未可知;一龟两个头,或与霸下远古时参与大禹治水有关,故里多旱,自然赋予霸下更多情结,既要抵制旱魔,又要防备山洪,只能让这驮碑的霸下,多出一个头,就能一头虑御旱,一头思治涝,两头并举,还真难为这霸下了。碑与霸下,后不知去向,让我空为萦怀挂牵了。
某夜做梦,梦见一须发皆白飘逸洒脱的老僧,身披袈裟,立掌胸前,声若洪钟道:阿弥陀佛,老衲乃昔日广积寺方丈,没承想寺院这碑与霸下的内容与寓意,皆被施主言中矣……
水淹槐树梢
现在想起,寺庙西边的老池,还有池西的古槐,于我时时心有戚戚焉。
那老池,逢着雨水旺沛,北山刘家坡水库溢满,往下游河道泄水,才会池满水盈。小时候,那老池水浅时,我们曾下去捉过小鱼,拿回家油炸了吃。我的印象里,从未有过水淹槐树梢的印记,可惠洛民老先生言之凿凿,我只能未置可否。心里以为,那不过是时人的一种感觉而已,可不想拂了他的美意,竟也生出这样的情境:天旱池水下降,那古槐,探下身子汲水般,头冠几乎触住池面,即便干涸,亦身倾池床,多着亲密相依;遇有大雨或北面水库下泄,池水饱满,浸润周边,你似乎能听到土地吸水的滋滋声。古槐的根系养足了精神,树身回挺,枝梢柔和拂着水面,恰似一位出浴的贵夫人,风姿绰约,安详富贵,别有一番情致。
谁也不曾料到,老池,这个干旱年间的功臣,现已枯废萎缩,消弭殆尽。所幸古槐已被列入特种保护千年豆科槐属树木,虽饱经沧桑,树身虚空,仍挺着痂身,如鹤发童颜的老人,头顶浓绿,枝挂绸带,飘然若仙。树下果然有人置着神龛,供着香炉,奉敬树神。
这古槐,满身的故事与生机,始终与泽润过它的落拓老池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