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丽嘴里含着一块糖，甜甜地吮吸着。她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冲着我说：“长大后，我给你当媳妇儿。”我仰起脑袋问丽丽：“媳妇儿是什么东西？”丽丽停住了嘴里不断搅来搅去的舌头，想了想，对我说：“媳妇儿就是和你住在一个屋里的女人。”我顿时觉得不后悔了。丽丽嘴里的那块糖，是我在兜里藏了很久都没舍得吃掉的。我又问她：“你是怎么知道我兜里还有一个糖？”丽丽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马尾小辫如荡秋千似的甩来甩去。“你有九个糖，你一个我一个地吃，吃到第八个了，还剩一个，不是吗？”我点点头说：“对，最后一个，是给媳妇儿藏的。”听我说完，她格格格地笑着，看样子，比糖还甜。
　　我会攒钱，丽丽会花钱。那时候，偷偷攒一毛钱，是挺困难的。不够一毛钱，是不会轻易花掉的。去供销社买糖，二分钱一个，三分钱两个，依此类推，一毛钱九个。当然，这是丽丽告诉我的。不过，至今，我都弄不明白，供销社玩的是什么套路。
　　丽丽是邻家女孩，那年，她九岁，还没上学。学校离村子远，得有个小伙伴相跟着走才行。而我，勉强才七岁，还不能上学。于是，她就等着我。每天，我都围着她转。她说啥，我听啥，我是她的铁杆粉丝。我们两家，隔一堵矮矮的墙。吃饭时，丽丽在矮墙的那头，我在矮墙的这头。五月的老洋芋煮在饭里不怎么好吃。丽丽说：“爱吃洋芋的娃娃不怕狼。”于是，我便主动承包了她碗里大大小小所有的洋芋块。实在咽不下去，就皱着眉头，硬塞。吃完洋芋，喘口气说：“媳妇儿，这洋芋，真好吃。”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爱吃洋芋，特别是五月的老洋芋。
　　盛夏午间，我和丽丽去小河玩水。河岸到处是碧绿碧绿的南瓜藤，一丛丛的，开着金黄色的花。丽丽说：“南瓜开花，真好看。”我摘下几朵，插在她的马尾小辫上。我说：“媳妇儿戴上花，更好看。”丽丽格格格地笑着蹦着，小辫一颤一颤的，花掉在河水里。我随手抓起一只青蛙，塞在花里。归途中，丽丽怂恿我，把装着青蛙的瓜花，喂给大爷家的绵羊吃。大爷看见了，问丽丽：“给羊吃什么了？”丽丽小手一指，“你问他。”我不会撒谎，怯怯地说：“我给羊羊喂花，花花里有只青蛙。”大爷瞪着眼，顺手抄起棒子要揍我。我俩撒腿就跑。大约有半年时间，不敢再去大爷家。年末，大爷送来一碗冒着香气的炖羊肉。笑呵呵地说：“这是奖励给臭小子的。”我躲在窗前不敢吱声。大爷说：“以前，我那羊不肯吃东西，自从吃了青蛙之后，水草通顺，逮着什么吃什么，养得好肥。”想想羊吃青蛙的样子，我的心就抽搐不已。那羊肉，我愣是一口也没吃。不过丽丽脑袋上插着花，倒是挺好看的。
　　农闲时节，大队部院子里停放好多的架子车。丽丽坐在车上，吆喝我推车，说是猪八戒推媳妇儿。我想，我是不是猪八戒没关系，只要媳妇儿高兴就好。我推车特别卖力，汗流浃背。作为回报，她说，她也推着我玩一次。可是院子有杂草，费劲。她比我聪明，要在一段斜坡上，从上往下推。车子越走越快，她跟不上节奏，索性放开车把不管了。我只听见耳朵呼呼的风声，“咚”的一声，架子车撞在石头上，我飞起来了。在路人的惊呼中，我轻松越过高高的柳树，一棵，两棵，终于第三棵柳树挡住了我。我很佩服自己，慌乱中，竟然抓住了一根柳椽，荡来荡去，摇摇欲坠。有惊无险的空中飞行后，我有好一阵子没理会丽丽。我想，在关键时刻，媳妇儿也不一定靠谱，要不是那根柳椽，我小命休矣。
　　秋天来了，我和丽丽背起了小书包。临行前，邻家大叔摸着我的小脑袋说：“要学会保护你的丽姐姐。”我拍着胸膛，昂起头说：“保证完成任务。”心里却愤然不平，丽丽不是姐姐，是我媳妇儿。回家路上，高年级同学骚扰丽丽。我不让，开战。她说：“你先扛着，我回去叫大人收拾他们。”一溜烟，她跑了。等我鼻青脸肿地回到家时，她坐在矮墙上，晃悠着腿，看成双成对的蝴蝶上下翻飞。我看她。她摊了摊手说：“没办法，大人没在家。”我有点委屈，但也没说什么，毕竟我是男子汉，要有担当。
　　该上初中的时候，丽丽辍学了。她说：“家里不让我继续上学了，要我帮忙干农活儿。”我对她说：“没事儿，回头儿我给你补课。”她摇摇头，表情很是沮丧。
　　从此，我们很少见面。我上大学那年，她出嫁了。不知怎的，我心里惆怅了好一阵子。我又想起给她马尾小辫上插花的情景来。她的笑脸，像上下翻飞的蝴蝶，在我眼前飘来飘去。如果那时她能和我一起继续上学，也许，她的世界里，就不只是田里的糜子谷子高粱玉米，院里的牛羊猪狗鸡和猫。尽管她不只一次地对我说：“长大后，我给你当媳妇儿。”但我知道，那是一个两小无猜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