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惊蛰一过,各种小虫儿的身影就开始出现,尽管看起来还很弱,但黄的、蓝的、粉蝶儿还是不时地出现在暖阳下的花间、树旁。几场春雨过后,菜花黄了,桃花红了,梨花带着新雨,人们的心开始蠢蠢欲动,相互邀约着想要出门踏青,清明也就快到了。
小学和中学的清明记忆里有学校组织的集体春游。
属于我的第一个清明记忆来自母亲。清晨出门,母亲一边帮我把书包腾空,装上前一天晚上就准备好的核桃酥,一边帮我背上军用水壶,细细叮嘱:“渴了就拧开壶盖喝点水,记得喝完水一定要拧紧盖子,不然一走动水就会漏出来。走累了老师让休息的时候再吃核桃酥,千万不能玩忘了把水壶丢了,记着啊!”我一路上只惦记着什么时候老师才让休息,这样就可以吃我的核桃酥了,至于那壶水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甚至有些讨厌,因为喝进嘴里的第一口我就被一股浓烈的油漆味儿噎着了……
我的第二个学生时代的清明记忆来自姐姐的清明春游。那时她上初一,我上小学,她们班要跟着班主任坐火车去附近的四川广元市春游。记得当时这个“新闻”在全校同学中引起了轰动:“终于有了对我们来说真正意义上的春游了!”虽然学校通知家长说“自愿”,母亲也心疼着钱,但还是让姐姐去了。这是姐姐第一次出远门,总共两三天,母亲给了她24元钱。
春游归来,姐姐话比平时多了很多,她给我说外面的世界,说武则天和皇泽寺,说嘉陵江上的大铁桥,说四川的花儿怎样开得比山中热烈,说街上的繁华和一路上的心情……她甚至给我买了一件刚开始流行的T恤,那件画着图案的浅灰色T恤真是美极了!因为给我买了礼物,姐姐给自己什么都没敢买,硬是省下好几块钱还给母亲。
知道家里经济的困难,我们惶恐着会不会因为乱花钱而被母亲责怪,更惶恐被父亲知道后姐姐会不会挨打。但母亲并没有说什么,父亲也只说了句“不好看”。穿在我身上的T恤虽然只迎来了姐姐的赞美(当然是悄悄的赞美啦),但我还是非常高兴,它是我记忆中最漂亮的那件衣服……我羡慕着那个属于姐姐的清明春游,憧憬着嘉陵江畔甚至更远的另一个世界。
成年后,对清明的记忆是涌入心底的乡愁。说是乡愁,其实故乡也不算远,开车来去,一天时间也是足够的,只是没什么大事的时候不怎么回去了——除了清明节。
父亲49岁我才出生,他退休时我还在上小学,因此他陪伴我的时候多一些,他时常说我是他的小尾巴根儿,走哪儿跟哪儿!我也经常放学回家一撂下书包就帮他“按摩”,我让他斜靠在棉被上,把他的两只大脚扛在我的两个肩膀上,双手扶住他的双脚,模仿挑夫走在崎岖不平的路上,我时而抖动双腿增加难度,时而双手叉腰来回摇晃,告诉他说:“老爷,扶稳,小的要拐弯了。”他总是很享受的样子,说我抬得稳!
父亲从小没受过什么教育,家乡在湖北襄樊的老河口附近的谷城,那里多水塘。他从小给地主当长工,放牛、打草鞋、割猪草、喂堰塘里的鱼,什么都干。他十四岁那年,有几天天气很热,地主家豆腐坊里的水流进堰塘,塘里的鱼突然间陆续翻起了白肚,水面上漂起一层白白的死鱼,父亲害怕地主找他算账,就索性下定决心离开故乡。他一路要饭,躲避国民党抓兵,终于找到了共产党,后来他还跟着部队过了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后来从部队转业,父亲分配到东北工作,认识了我的母亲。少年时的坎坷经历和在部队十几年的锻炼使父亲刚毅、倔强,对待我们这些子女也非常严厉。退休后,父亲时常让我陪他散步或者爬山,这些故事都是他在散步的路上告诉我的,属于父亲的记忆就这样,在时光的碎片中在我脑海里渐渐沉淀。
68岁时,父亲开始为后事做准备。
他坚持要土葬。当时国家已经开始普及火葬,父亲就在单位附近的村子买好墓地,辗转找来柏木料、清漆和木匠,又去县城订做好寿衣、被褥。那段时间,散步时他讲的最多的就是这件事:“如果有一天爸爸死了,你记着一定要用我准备好的东西把我土葬在我选好的地方,在那里我每天醒来就能看见工作过的地方;每天太阳升起,我醒来就能看见对面的山头和山下的小河;你们将来就是看我也方便。如果你们把我火化了,我将来就变成一只漂亮的蝴蝶经常飞到你的窗前,你只要开窗看见漂亮的蝴蝶,那就是我来了,我要告诉你我还活着,我要变成一只蝴蝶来吓唬你。”
我当时已经上中学了,不喜欢一个人在死后被火烧成灰,那样不就真的灰飞烟灭了吗?被火烧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我不敢想像。我也没有见过骨灰盒,只听说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盒子。我不想让父亲变成蝴蝶来“吓唬”我,不希望强壮的他有一天要蜷缩在那样狭小的木盒子当中。我不想让父亲离开我们。
母亲因病离开我们不到四年后,父亲也去世了。他们生前守护我们长大,看着我们成了家,育了子。如今他们又相守在故乡的小山,荒芜孤寂的两个小冢是我心中时常的挂念。
每年春暖花开,当蝴蝶从视线中飞过,尤其看见它们在窗前、阳台,在我种植的花树间出现时,我都盼望那就是我的父亲,是他从另一个世界飞来“吓唬”我了!
我期待着蝴蝶飞来我的阳台做客,来品尝我亲手为它们种植的花蜜。
有人说:“一个人死了,他的灵魂还会继续存在,或者去了天堂,或者去了地狱,或者转世为另外一个人,或者无法转世继续在托生的路上。当一个人的灵魂在混沌之中等待往生之时,他曾经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后代在记忆中渐渐地将他忘记再也不会被想起的时候,他的灵魂就真的没了,这个人就算是真正的死了。”
我想记住那些曾经给予我温暖的时光,让爱的传递在往后的生活中继续延续。
我的清明在故乡的远山,在我的乡愁之中。时光流逝,成长赋予的成熟让我更加感念父母深恩,也更生对生命和自然的敬畏之心。
清明之际,谨以此篇献给养育了我的父亲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