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自复员回家后,一直种庄稼,他爱惜土地,爱牛如命。他经常对我说,人吃牛的饭,没有牛,我们就不能生存。牛是既忠实又善良的动物,人类远古以来的劳动伙伴,我们应当敬重它。
父亲刚回家时,家里没有牛,他花钱托朋友从后山买回一头小黄牛,每天喂草喂水,有空牵着牛进草地、走溪边,到处放牧,牛儿吃草时他蹲在一边,抽着旱烟,听收音机,悠然自得。家乡草肥水美,牛肚子经常吃得圆滚滚,一年下来小牛就长得膘肥体壮,毛色格外光滑。
牛可以下地干活了,但父亲迟迟不让它干活,只怕牛干活早,伤了力。
牛,每天悠闲地吃着草儿,高兴地活蹦乱跳,牛越来越健壮,简直肥胖得像一头象,四蹄像柱头落地,尤其是那一身黄毛,像绸缎一样,油光水滑。一走路,身上的肉就一抖一抖地闪动着,仿佛每一块筋肉都饱含着一股力气,父亲在一旁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父亲经常摸摸牛这儿,再摸摸牛那儿,还给它梳毛,摘草瘙。父亲给这头牛起了个十分帅气的名字叫黄帅,黄帅的性子暴烈、凶恶,一对美丽、威武的尖角,利如锋刃。一般人不敢近身,它只认父亲,在父亲面前百依百顺。黄帅开始干活,就能单犁独耙,一天要犁完四亩地,还放早工,父亲对黄帅不断作出新贡献欣赏有加,喜爱有加。
一次,雨后不久,山地湿滑,为赶时令,黄帅在田里拉地时,后腿一滑,被拉伤了筋骨,只能虚点地,瑟瑟发抖,父亲请医喂药,精心呵护,黄帅几天不吃草,父亲几天不吃饭,神情沮丧,也不跟人说话,眼睛湿湿的。黄帅的障碍在腿上,父亲的障碍在心上。
家里没钱给黄帅治病了,父亲竟把他那副最心爱的上好棺材卖了,给牛治病。
黄帅终于动嘴吃草了,父亲脸上有了笑容,才动嘴吃饭。母亲说:“黄帅是牛,你也是牛,你比黄帅还牛。”
一天,来了个牛贩子,要买黄帅,硬缠软磨,父亲知道贩子买了牛都送宰房了,父亲一生不吃牛肉,最见不得谁杀牛。父亲怒火中烧,说:“我的黄帅正力壮,干得好活路,任你给再多的钱,我也舍不得卖,你快走吧。”
父亲爱牛如命,经常给我们说牛是“菩萨”,得罪不得。每次犁完一块地,父亲总要用盐水小心擦洗牛身上的鞭痕;夏夜他拿一把蒲扇给牛拍打蚊蝇;冬天他怕牛喝凉水生病,天天烧温水给它暖胃解渴。父亲和黄帅一直相伴了21年,弹奏出一曲优美的人牛和谐共处的交响曲。
黄帅20岁了,但它不服老,照常上坡干活,终于在开垦一块沼泽地时,累倒了。父亲勉强把它弄回家,拿起一把柔软的毛刷子,慢慢地梳理身上的乱毛,又端来一盆温水,默默给牛擦身子,很小心,很仔细,无比心痛。
那个牛贩子又来了,他是为黄帅身上的肥膘而来的。牛贩子死皮赖脸,进而胡搅蛮缠,父亲只有一句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出卖黄帅,要卖也不会卖给你。”
牛贩子无计可施,只好空手而归。
父亲痛彻心扉,整天失魂落魄,一愁莫展。
黄帅终于吃不进一口草,也喝不进一滴水了。渐渐地瘦骨嶙峋,站着浑身颤抖,父亲心痛极了,他不忍看着黄帅就这样死去,当晚就找不到他人影了。
母亲找来了大舅,让他把黄帅卖给一个厚道的庄稼人,千万不要卖给宰客。大舅牵着黄帅,摇摇晃晃的背影很是悲壮,也很凄凉。
送走黄帅转来,只听父亲在山梁上向黄帅挥手告别:“黄帅,你一路走好!来世我们再做朋友。”这声音总有一种强行撕裂的悲伤和刺痛。
黄帅栖身了20多年的牛棚,被夕阳染得血红,在晚风中显得苍凉与悲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