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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19年03月04日
那乡愁
沦陷的山野
沦陷的山野
   城市只有“地标”,没有个性,没有思想和灵性的城市犹如荒原。特别是当浓得化不开的雾霾包围城市,山野在远处嘲笑这只有文明没有文化、堆满货币、缺少草木牲灵的城市。
  少年时,诗在远方,故事也在远方。远方的一切都是那么神奇、动人、激情澎湃。
  那时候,在我们理想的世界里城市代表先进,山野意味着落后,逃离贫困是一代人的梦。
  那时候,教过我的老师在课堂上大谈陶渊明,在老家山脚下,吟唱、诗酒田园如何惬意,我觉得那就是在浪费青春、无病呻吟、展现的完全是一种失意的人生喟叹,因而是腐朽的、没落的、应该打倒的。
  那时候,老人说绿水青山能养人。山能当房子住?水能当钱花?我不以为然。
  那时候,主动请缨“去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是我对自己蓄意的惩罚。保持这种悲壮,一直到我实在坚持不下去,匆匆离开工作过的山野,是我所能做到、向周围的人宣示自己不一样的唯一方式。
  那时候,我这种人被家乡人称为“瓜怂”。
  那时候还没有读过《瓦尔登湖》《空谷幽兰》,还不知道老子在函谷关留下《道德经》后遁身终南山,不知所踪。
  有一天,当我成为万千不起眼的鸟儿之一,蜗居在不知名的城市角落里,眼见身边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很渺小。巨兽正在吞噬绿地,自然越走越远。呆板的、毫无生气的、千篇一律的水泥山野涌出来,挤压有限的空间,剥夺了空气的本色。城市只有“地标”,没有个性,没有思想和灵性的城市犹如荒原。特别是当浓得化不开的雾霾包围城市,一切的金碧辉煌黯然失色的时候,微信圈子里吐槽最多的是风要来了的消息,山野在远处嘲笑这只有文明没有文化、堆满货币、缺少草木牲灵的城市。一阵阵重金属乐碰撞一样的咳嗽响彻在肺叶间,飘进狭长的空间里,贯穿着生命末期的颤抖惊心动魄,而那些被口罩和口罩遮盖着的脸重叠、结合在一起,远远看见就像千疮百孔的墙壁贴满创可贴,城市病重了。
  在一门一户的房子里,人与人的关系逊于人和电脑、人和手机、人和宠物;人与自然的关系止步于小区花坛、公园或阳台、楼顶一点可怜的叶绿或花红;在门洞的那只猫眼后面满是冰冷的戒备和冷漠。只几个规定的长假才能亲近山野,接近大自然,扔掉大把积蓄终于到达才发现那不过是城里人扎堆儿的另一种形式。
  拼尽一切进了城,终于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却原来像是个局。生活和我开了一回玩笑,回头不是岸。钻出来的鸡,再也回不到那个蛋壳里去了。
  当某一日,跳跃在窗台吵闹不休的一只麻雀、透过纱窗洒落在书上的几颗雨滴、一线阳光、汽车挡风玻璃前掠过的一只飞虫、子夜里陪伴失眠的一声蛐蛐的浅唱不经意间击中我内心的柔软处,我于是对过往的山野重燃起一种不可遏止的神往,想起汪生:梦家坡头一只迎我来、送我走的大白狗。
  三十年前的事了,想必汪生在另一层轮回的褶皱里竟不曾沉没,永远伫立在梦家坡坡头,等我归来。
  没有特意挑选,一个闲暇的午后约一个朋友一起,我带着妻子,我们驱车前往。我想去亲近我的山野:我的梦家坡,我的李家庄,我的槐溪坝,我的子午河。
  三十年前的秋天,我在山里教书。那时偏远山野不通公路,只能靠步行,金水出发,经良心过李家庄30公里到目的地。路太远,所以我们会上了梦家坡之后,在李家庄一位姓李的老师家短暂歇息,喝点水,有时会吃顿饭。汪生和我就在李家庄不期而遇。
  偏偏天不作美,途中路遇大雨,只能折回。想必是缘分未到,是故一直心心念念,放不下,时常通过驻村扶贫的朋友打听相关的人事、道路交通状况。
  这一次,我和妻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两人驱车前往。一路上我给妻讲槐溪河、子午河,讲槐溪坝开裁缝铺的那个姑娘,讲子午镇石板路上淋雨的足音,讲王家坝插秧的大嫂唱的歌:
  嫁人莫嫁读书郎,一周一堆脏衣裳。
  嫁汉要嫁庄稼汉,一天能见三回面,
  要是一回没见面,提上篮子来送饭。
  妻的心情很愉快,恨不能立即到了我口里的神仙福地,尽快领略到大好的山光水色,不自觉地也哼上了小曲儿,可是这种愉快很快就被打破了。
  “大姐,这是李家庄吗?”
  “不是,沿着路一直往前走。”
  由于新修的行车道不同于以前的河谷步道,多处塌方改道,又没有路标指示,我不得不时时停车问路。后面的一辆宝马车狂摁喇叭,要超车,选了个宽敞的地方让行,宝马叫嚣着切过去,掀起一股土浪。又行了一程,看到有些熟悉的地形,向路过的行人再问:
  “大哥,你知道李大军家住哪不?”大哥斜瞟了我一眼,把我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了几个来回,问:
  “你谁呀?找他啥事?”
  “我们以前在一起教过书。”
  “到了镇上再打听吧。”一路再无宽敞可停车之处,只能直接来到槐溪镇上。
  镇上到处都布满了小高层,相当一部分据说是杏树岭一带的矿区移民迁建房。不大的槐溪沟街道两旁布满各式各样的店铺,但关着门的居多:都不过是些刚从泥田里上岸的青泥巴腿子,哪里来的那么多生意做?所以整个的气氛没落而沉闷。原来的槐溪河也被水泥板覆盖,变成了一条沟渠,流着颜色不明、气味不明的浑水,有的地方直接在水泥板上搭上了简易棚做储物间。建筑的布局显示没有规划过的随意:只是沿河道和道路摆开,房屋高低、风格不同夹杂着不同形态的简易建筑像是摞满补丁的一块布塞在这不规则的空间里,如果说槐溪沟的山野是姑娘的脸庞,那么这些突兀的建筑此刻就是姑娘胡乱涂的妆。
  黑黑的姑娘自有她健康、自然的内蕴,何必涂脂抹粉、东施效颦弄个不伦不类的大花脸呢?土墙换成砖墙,散居变群居,小山村貌似变成了小城镇,欲望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如果离了虫鸣,离了清流,离了山野,离了犬吠,离了鸡鸣,看不见天空,看不见星星,这山野还有什么价值?这遥远处,没有霓虹的夜晚,拿什么与华灯如炬的城市相抗衡呢?
  沟口槐树关老张开的老商店早不在了,裁缝铺也不见了。一家卖杂货的商店门前有一伙下棋的,路边一个小伙在洗车。
  “小伙,李大军家是哪户?”小伙理都没理我继续洗车,弄得我这尴尬。我问正在下棋的老人家:“大爷,李大军家在哪?”老人顺手一指,说是要过桥,在桥那边。我过了桥,兜兜转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来到一家五金店门前,老板娘说李大军可能是去县城了,我心里很失落,费尽心思终于还是没能寻访到当年于我有一饭之恩的恩人。
  老学校原来是座庙早就被拆了重建,再也找不到当初的任何迹象,我在新的校门口照了张相,算是纪念。
  学校门前原来有户姚姓人家,我教书的时候是听着他家鸡鸣才起床的,据说现在依然破败:三儿一女只剩下一儿一女还活着,女儿嫁的老公也死了,这户人家现在只剩下儿子、女儿和三个孤儿,老房子只留个尸首还在原址上。
  去子午老镇的路被封了,说是要打成水泥的。不过听说老镇和下游的三花石镇合并,旧址上开发成了别墅区,那些在我记忆中拓印过清碎足音的石板被永远埋在钢筋混凝土之下了。
  此刻时间似乎在此结界,界内是当下的生活,而界外则属于另一种遥远的星辰大海,那些只属于过去的美好之舟满载果味之香,只在我的生命中灵光一闪,便要永远沦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