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爱沈从文,却对他的爱不敢恭维,甚至惋惜。他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果然是沈从文,说出的话不同凡响。古往今来,恐怕只有唐诗人元稹的《离思·其四》能与这话匹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令沈从文痴爱一生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妻子张兆和。然而他去世后,他的爱妻张兆和如此追思他:“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这话令人倒吸一口冷气,半天才回过味儿来。当年叶圣陶先生曾经预言:九如巷中张家的四个女儿,谁娶其一都会幸福一辈子。排行老三的张兆和是张家四朵花中最漂亮、最出色的,若其不然,沈从文不会追求她整整四年!他如愿以偿了,可他幸福吗?就算他是幸福的,那他的另一半呢?
我倒觉得沈从文是不幸的。就算一个是火炭,一个是冰块,烤久了,冰块也会慢慢融化的。但沈从文终其一生,痴心不改,爱火不灭,并没有将张兆和内心的坚冰彻底融化。我不是沈从文,不知道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想的,也不好揣测他一生的情感真像他说的那样系心一处,波澜不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与枕边人的爱不是对等的。或许从发出第一封情书那天起,他就已心知肚明。他写了四年情书,却得不到回复。他的可贵之处在于绝不放弃;他的可悲之处恐怕也在于绝不放弃。当年胡适曾劝张兆和:“你要知道,沈从文是在顽固地爱着你啊!”张兆和回敬胡适:“我也是顽固地不爱他啊!”两个“顽固”,势同水火。不爱,就谈不上相濡以沫,同床异梦倒是有可能的。
我觉得张兆和更不幸。十八岁的女子,才貌双全,却被自己的老师盯上了。如果她怦然心动,自然是水到渠成,更是皆大欢喜,然而她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没有老师的位置。她是多少男子心目中的偶像呢?又被多少男子当成女神追求呢?据说她读中国公学期间,每天都能收到几封求爱信,有的日子竟能收到几十封,多到懒得拆封!她把追求者编成了号码,命名为“青蛙一号”“青蛙二号”“青蛙三号”,她的老师沈从文被她的二姐张允和排为“青蛙十三号”。在张兆和眼里,青蛙就是癞蛤蟆,而她呢,自然是天鹅了。但她没有想到,天鹅还是落到了癞蛤蟆的嘴里。她或许于心不甘却又于心不忍,更或许动了恻隐、悲悯之心。与其说她是被挚爱真情俘虏了,毋宁说她是被世态人情绑架了。婚后,或许曾卿卿我我,却毕竟一度分居,所谓幸福肯定是打折扣了。沈从文愿意为她去死,她愿意吗?她别无选择,又无可躲避,只有束手就擒了。拒绝,则不异于绝情;接受,则等同于负债。于此,我又想起了胡适劝她的话:“你只要给他一点点爱,就能够拯救他的灵魂,更何况他那么有才华。你为什么不愿做做善事呢?”张兆和显然被说服了,却原来她嫁沈从文,竟然是“做善事”呢!她不觉得老师可爱,却觉得老师可怜可敬。不幸的种子或许就这样种下了。
于爱而言,一代文豪也令人扼腕叹息。说他贪痴嗔,大约不过分。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少女有美色,是否非要据为己有而后快?是否娶回家中才罢手?是否生米做成熟饭才算功德圆满?四年追求,以死相逼,其情感人,其心呢?因为爱——自信是爱——哪怕是真爱,就可以理直气壮、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吗?咦!爱和恨一样的,走火入魔了,就不可救药了,谁摊上了,谁就自认倒霉吧——不是一时,而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