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算不上书香之家,父母都是农民,但是,从小到大,我的年都是在写春联,甚至编春联中过来的。
小时候,年三十这天,左邻右舍就拿着红纸,到家里来请父亲写春联。我家地处偏僻的秦岭脚下,但是村里不乏能书善写者,父亲弟兄三个都是能提起毛笔的人。也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喜欢的事除了能吃好吃的,就是写对联了。最早时虽然不会写,但喜欢看他们写。年三十,还不等大人张罗,我就在家里找毛笔、准备墨水,红纸当然是父亲提前就买好的。吃了午饭,陆续就有人来要写春联了。我呢,在家看看父亲写,还跑到大伯或三叔家去看他们写,不知道他们写对联累不累,反正我是欢喜得不得了。
后来长大了,村人的对联还是父亲来写,但家里的对联就是我写了。我们的住房是前后开门,除了院子大门、牛圈门,还有室内的灶房、炕角等,凡是进出的地方,不管有门无门,只要两边有墙,都要写副春联。我那时的字肯定差得远,但是每每都能博得来人的夸赞。现在想来,那时候之所以喜欢写对联,更多的是小小的虚荣心在作怪,就等着人家夸自己会写毛笔字。不过也好,慢慢地我就能独当一面写对联了。父亲也放心了。村人来了,不管父亲在不在家,忙与不忙,直接就让我写了。
大约上高中时候,父亲磨面时手不幸被机器轧了。从那以后,父亲更是极少写对联了。村人不到贴对联时,好像都想不起写对联,所以往往是越到吃饭时,来写对联的人越多。老家三十下午这顿饭讲究吃碱面,是我最喜欢的,但是经常面都捞到碗里了我却顾不上吃,一写起来就放不下笔了。不管别人看着怎么样,自己对写出的一笔一划都心里有数,心里就有一种愉悦。写字就像上了瘾一般不能自已。
上师专的第一个寒假,偶尔听人说有人到村后秦岭山中的桥峪村卖对联还不错,也许是上学时父母四处筹钱刺痛了我,我竟然也萌生了卖对联的念头。于是,提了小时候打草的竹笼,带着裁好的红纸、墨汁和毛笔就出发了。桥峪离我们村并不远,沿山脚走两三里,绕到桥峪水库上游就到了,但村子里的住户极分散,这倒是其次,关键是并非听人说的那样好卖,相反要的人很少。不知是山里人手头紧,还是我不善推销,从早点十点多,逐门挨户跑到下午四五点,只有两三家需要写对联的。腊月底天黑得不算早,但我走到水库大坝上时天已黑了。我蹲下身,挎着笼,摸索着往坝下挪,大约七八十米的小道,我不知挪了多长时间,才到在夜色里尚能分辨出轮廓的沿山路。这是我第一次卖对联,对联没卖出几副,倒是经历了山路夜独行的味道。
师专毕业后,就业于远离家乡的澄城。第一年春节前,记不清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我又带着笔墨红纸走村串户去现场卖对联,不同以往的是借了个自行车,出了县城往北走,见村就进。二十多年前的澄城农村,院门多是土墙上凿上一人高的不规则倒U形门洞,一看就不是贴对联的底子,结果可想而知,对联几乎没卖出一副,倒是粗浅地感知了一次民情。
尽管如此,卖对联的心总是不死,只是思路有所调整,从农村走向县城。第一次是在一家餐馆的隔壁,那里有一块东西向的空墙,可以挂对联。刚挂好对联摆开桌子,城管收费的就来了,经不住人家三两句威慑,生意没开张先交了十块钱。记得那天只卖了一副对联,连那十块钱都没赚出来。
此后多年,鬼使神差,我居然在卖对联中迎来了一个又一个新年,也尝尽了其中的艰难。接近年关的那几天,我每天早上起来,在炉子上煮一锅馍,草草吃了,和妻子一起上街,先在墙上钉钉,系上一道道细绳,再用夹子把对联一个一个夹好,挂在最上端的细绳上,把对联中间和下端也压在下边的几道细绳下面,以防有风。即便如此,还是风起联舞,舞着舞着,腰就折了,腿就断了。我无心观舞,只有无奈的烦忧和苦恼。下雪天更是无奈,雪时停时下时大时小,早上没出去时,在出不出摊之间纠结难断,中途下了雪,又为出来一趟不容易,却不得已收摊而惋惜甚或懊恼。
这几年,再没有上街卖春联了,但始终没有间断过写春联、编春联。也许是回归传统文化的大势使然,机关单位和商家组织送春联的活动多了,不管字写得怎么样,我每年多少都参加几次。即使不参加送春联的活动,也要准备些纸张,以备朋友、同学之需。常常一个人在家折纸裁纸,弄得一双手指血染一般。年也在这种写联、编联的劳累和费神中,一天天地近了。想想过去卖对联的情景,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过去的都是好年景!可不是么?经过的都是年,走过的都是路,念过的都是情,遇过的都是命,不能逃避,只有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