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腊月二十三,年就迈开大步走向岁末的边缘,带来了街头红红火火的楹联福画,赶着人们匆匆忙忙地采买贮藏,逼着各家七手八脚地洒扫庭除。似乎只有这番的轰轰烈烈,才对得起长久隆重在人们心头的年节。可是,一坨坨自家黑老锅里烙出来的灶干粮被“吉”字烤饼所替代,一副副散发墨香的大红对联被“邮政”“联通”等鲜亮繁复的印刷品所替代,一窗窗白纸打底活灵活现的窗花被透明敞亮一览无余的各式玻璃所替代,我却分明地嗅出了商业的气息。年,完全没有了记忆中的味道了。
记忆中的年,是古朴,是隆重,是很有仪式感的。
且不说,每年腊月二十四跟着母亲和着白土泥水抹泥墙,中午啃着前一日“祭灶”掰下的灶干粮,在母亲的指挥下擦拭灶房里油腻老旧的盆盆罐罐、摆放堂屋里的桌椅妆奁,晚上躺在母亲铺了干净松软的麦草的炕席上,那种疲累后的放松、那种劳动后的愉悦、那种旧貌换新颜的成就感,是任何时候都无法比拟的。
且不说,每年腊月二十八,母亲一早就发好面,中午吃过饭,我们就开始蒸馒头蒸包子。母亲是临阵不乱的指挥官,我在母亲的指令下或快或慢地拉风箱,母亲是攒面包包子的巧手,一下午在烟雾缭绕、水汽蒸腾的灶房里,我们娘俩蒸出半蒲篮馍馍:有浑圆泡胀的馒头,有菊花纽扣的菜包,有三角银菱的核桃豆沙包,有老鼠奶头模样的红糖包……
我单单要说的,是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我独立忙碌的一天。母亲一早吃饭前就打好浆糊,让我糊窗子。这个一直是我最神往最荣光的差事,我乐意跪在炕头、顶着窗棂里端直刮到脸上的寒风、冒着抹浆糊的指头被冻木冻疼的风险,认认真真地完成这个差事。因为,它能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让我长久地自我陶醉、长久地得到长辈们的赞不绝口。
其实,一到腊月,我就开始悄悄准备糊窗子的事了。之前都是剪窗花:红梅、黄菊、绿牡丹、蓝色聚宝盆、紫色葡萄串、桃红石榴果,色彩鲜艳、寓意鲜明,粘在白色的粉连纸上,糊到窗格子上,花花绿绿、新鲜喜气。可是这种方法很快就被小伙伴们否决了:第一,剪窗花需要相当的功力,比如剪石榴籽和菊花花蕊,就是分分毫毫的功夫,既要有把好剪刀,又要有个好眼力,更要有非常仔细的手上功夫,我们很难做好,常常剪的“牙子”母亲说“像狗牙”,大大减了我的兴致;第二,剪好后的花样子要粘到粉连纸上又很不容易,要么粘起来皱皱巴巴,要么就是把花样纤细的茎干叶脉扯断了,大大降低了窗花的美感;要命的是第三点,剪好的窗花虽然颜色鲜艳,但是经不住春阳曝晒,年后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就被太阳晒折了色,花容失色还有什么美感可言?
于是,在小伙伴们的怂恿和母亲亲身指导下,我开始模仿年集上卖的模板印的窗花,用毛笔把它们描在剪好的格子纸上,“五女拜寿”“刘海撒金钱”这些主题是母亲叮嘱必画的内容,除了这些我还会有自己的创意:或是缠在竹节凸出的篱笆上的葡萄藤,或是在戏服上学到的团花云燕,或是金石镂空、君交如水、莲叶何田田的边框八卦,通过浓淡相宜的墨色润染,一方方素雅清秀的窗花活现在笔末纸端。再加上糊窗子时的图案照应、纹路对称的精心搭配,一扇窗子裱糊一毕,总能惹来四邻八舍的姑姑婶婶们驻足观赏,在母亲跟前啧啧称赞:“你女子真是随了你!画的花儿咋那么活泛的?”“你说她小小年纪,心里咋就那么多花花道道?”……乡邻们赞不绝口,母亲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我也十分傲娇地仰着头,脸上故作羞涩,心里却乐开了花。这种荣光一直要持续到正月里招待亲戚,甚至村子里的三月交流会,一直到夏季炎热时才不得不为了通风取凉撕掉这些窗花,撕掉我半年来的荣光。
如今,又到年节,又是一岁季末。糊窗户、蒸馒头的习俗已经不为小辈们所知,小年祭灶、除尘迎新的忙碌也很鲜见了,老式的木格子窗也早被落地玻璃窗或者铝合金镶框的钢化推拉玻璃所替代。窗花往事,只能在记忆的年节里寻觅。那段自我陶醉的幸福,那种小有成就的虚荣,那番傲娇荣光的自豪,都随着年年岁岁的流逝,随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埋进了滚滚向前的历史辙印中,再也觅它不得。年的古朴、隆重和庄严的仪式感,也全被你来我往的礼盒与推杯换盏的酒席挤压了去。年,却依然大摇大摆、步履轻盈地往前奔去。
繁华热闹的年节里,我的心底盛开出一段明媚靓丽的窗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