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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B03版
发布日期:2018年12月07日
忆难忘
如果坚强可以假装
如果坚强可以假装
  现在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自己和家人的健康,因为很多疾病的患病年龄越来越年轻化。其实一场大病折磨的不仅仅是患者本身,患者的家人和朋友也会感到疼痛,这种疼痛是会嵌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我们这些患者亲人究竟过着怎样的人生?我们的确从那场战役,那个患者身上学到了如何坚强面对接下去的生活,学会了豁然地对待这个世界。可我们总会在生活的某个不经意间或深夜的某些瞬间,突然回想起原来我陪一个人病过一场,可惜这个人不在了…… 

  一直想写篇文章纪念下父亲,但一直没动笔,因为父亲给我留下了坚强,而我却因为和他一起抵抗癌症之后,从此成了一个特别怕死的人。我愧对我脑海中永远挥之不去给了我生命的那个男人不屈的脊梁。
  近一年之内,好几个朋友的亲人因为癌症离开,他们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前几天,远方的战友又得到了癌讯。他是军人,独生子女,从农村到城市当兵,身边无人可以依靠,孤立无援,他是妻子的顶梁柱,是九岁女儿的天,他不敢倒下,也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只能咬牙与病魔死扛。但我知道,往后余生他只能假装坚强……
  生离死别,或许是我们父子一场的必修课,我没有办法分析癌症病人为什么越来越多,但我知道癌症家庭的苦楚,作为一个曾经“经历”过癌症的人,都要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痛。以至于我今后所有的时光都惧怕病魔,记录与父亲共同抗癌的这段时光,仿佛释放了很多。癌症是对一个有爱的所有家庭成员的绞杀与审判。
  我的父亲,在他的56岁,在我的32岁时,查出肺癌,积极治疗3年,还是走了。走的这年,他59岁,我35岁。
  我不是患癌的那一个,却也如同面临浩劫,胆战心惊地陪着父亲度过了那时而充满希望又令人绝望的1000个日日夜夜。
  爸爸身体一向很好,我一直认为他这样健壮的身体最少可以活过古稀之年。事情发生在那年正月初九,我和太太去她舅舅家拜年,晚上弟弟打来电话,说爸爸查出了肺癌,情况不妙。让我赶紧回来商量治疗方案。我回到家里,爸爸若无其事地向我说,没事,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八成是医生误诊了……看着爸爸说没事时的淡定,我幼稚地觉察不出任何异样。
  直到我看到爸爸擦嘴的纸巾上,是一片片暗红色的血丝,我才觉察到了爸爸早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严重,只是怕我们担心,假装轻松而已。那一刻,我马上意识到一直像山一样的爸爸,可能要倒下去了,从此后我不能再依靠他了。
  母亲阴沉着脸把我和弟弟叫到身边:你们现在都成家了,我们也老了,你爸查出了肺癌,估计时间不太长了……
  我的脑子突然有点空白,我不知道癌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癌”这个字眼相当于死神的存在。
  那天,我自己去洋河边走了一下午,哭了一下午。尽管亲友跟我讲了无数个癌症患者康复的案例,我依旧觉得在接下去的每一天,我都要做好跟父亲告别的准备。
  在患癌的过程中,最难做的,我们都在做的就是假装。爸爸假装自己还能扛,还想活,还想再努力一把,还很坚强。而陪伴爸爸的我们假装自己情绪没有失控,假装自己很相信,假装自己一点都不怕。等所有的检查都做了一遍,结果尘埃落定后,托关系联系到了北京最好的主刀医师,准备进行肿瘤切除手术,需要切除两片肺叶。那段时间,是我跟医院联系最紧密的阶段。
  我陪父亲住在病房里,每晚都会被疼得发出呻吟的吊着尿袋的病号吵醒;还有话很少,来看望的人也很少的大叔;还有年纪轻轻,却已经经历很多次化疗的秃头男孩儿。走廊的那一边,是妇产科,深夜也能听见新生婴儿的啼哭。那一头充满活力,这一边平静颓然。生命的种种形态都在这里一览无余。
  父亲的手术时间是在上午,他推进去以后,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了整整9个小时。父亲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妈妈和姑姑们都围了上去,我在人群的最后,踉踉跄跄地努力跟上。医生跟我交代嘱托一些事情,护士在教我表姐如何用棉棒蘸水给父亲带着血块的嘴唇擦拭。爸爸在半苏醒状态,双手紧握,青筋暴起,半张着嘴喊着,疼死我了……我哆嗦着,生平第一次看到沧桑的父亲如此痛苦,眼泪决堤。
  旁边带着尿袋的病友用微弱的气息说:你哭啥,你爸手术挺成功的。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在医院的走廊泪流满面。所有的紧张,害怕,激动,在那一刻全然释放。那年父亲的一场大手术,我的心脏仿佛也跟着重组了一次。那时,我忽然明白,不能直视的,除了太阳,还有爱……
  我总以为只要手术成功了,父亲就能活得长久些。我曾发过誓:只要能保爸爸的命,即使砸锅卖铁也要继续治。只是,老天没给我机会。不曾想,死神只给我们两年多最后的相处时光。
  切除手术只是一个开始,接下去就是一期又一期的化疗。每个月父亲都要来一次北京。
  父亲每次回到家总会有点小骄傲地跟我炫耀自己治疗效果好,自己是多么的勇敢,化疗针插入脊髓都不喊一声疼,他从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
  每次复查的化验单,都被我悄悄地藏起来,我努力把一切都粉饰得很好,希望让他最后的生命能笑傲人生。甚至为了不让他多虑,我还将父亲送到了他朋友家疗养,让他和老友回忆人生……化验单,检查报告可以藏得住,可是一个人的消瘦是真真切切的,表现在身上的痛苦,怎么藏也藏不住。癌细胞在不断地攀升,父亲喘气越发困难,跟我说胳膊抬不起来了,觉得疼。没错,癌细胞开始转移了。天越来越暗了,光在一点一点消失,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说破,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承受不了说破后的结果。直到那天,301医院的专家和我说,你们不要再来了,在家好好养吧,没意义了。从此我不敢再直视父亲……
  母亲一直陪着父亲度过最后岁月,她要求我们见到父亲谁也不许哭,不许闹情绪,父亲总是让母亲喊我,说父亲在怪我,为什么不看着他。我蹲在地上,鼻血和眼泪一块儿涌出来。人生的狼狈也不过如此,你在怪我,却不知不去见你是我花了多少勇气才做出的决定。我知道见了你一定会掉眼泪,但我一点儿都不想在你面前掉眼泪。
  我习得了你身上所有的优点,坚强,乐观,坚持,唯独没学会勇敢面对。
  很快,离别就真的来了。父亲回农村老家了,我们全家主动放弃了治疗。母亲眼底的失落,家人对我的欲言又止,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无能为力。那天,下了一场春雨,我在洋河边伫立好久,想让绵绵细雨把这个世界润透。我想象过无数种父亲可能会离开我的场景,但是却没想过这样的结局。回忆像四面八方灌来的洪水猛兽,挤进我的脑袋里。父亲却在这两年里用尽了力气拖延着与我们告别。
  他曾经后悔让我去当兵,说当兵太苦了。他总是告诉我在外照顾好自己,不要太顾家,家里能吃饱。他不让我替他还他曾经给弟弟治病欠下的债,他说那和我没关系。他不想去远方参加我的婚礼,说他没文化太丢人。他不想让我经常回来看他,说又费精力又费钱。他不想让我给他做手术和治疗,说会拖累我在北京的生活。他不让他亲戚找我帮忙,说我工作不易。爸爸那座山,轰然倒塌了。我才感知到,开始要用我这条脊梁,挺着这个家继续前行。父与子的告别不是郑重其事的,静悄悄,静悄悄的。
  我还清晰地记着他卧床吐血的情形,生命弥留之际,他意识模糊,不记得所有人了,痛苦越来越明显。母亲和弟弟细心照料着父亲,用所有努力让父亲减少痛苦。在场的所有亲戚都红着眼眶。所有人喊他他都不应。当我喊一声爸,他应一声“哎”,我声音越来越大,他应得越来越大。他好像什么都不想了,但仍想着自己是个父亲。父亲在人生最后意识模糊时,只留了一句话:人这一生,活什么啊!
  人是有回光返照的,父亲昏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他像是清醒了一般。他抓住我的手不肯放下,喉咙的声音也越发微弱。喘着粗气,睁着眼睛看着我,眼泪从眼眶里流出,那眼神充满绝望,也充满希望……
  我说我会照顾好妈妈,努力照顾弟弟,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经营好我们的家……等我说完,他闭上了双眼,于第二天凌晨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的生命,真的结束了。除了我,所有人都开始哭泣。
  也许是在心里演示了一遍又一遍,也许是那悲伤太过巨大,只觉得一场兵荒马乱彻底结束了。
  父亲这个与敌军奋战到底的将军战死沙场,而我这个副将却劫后余生,成了幸存者。我们同进,父亲却没能与我共退。今年,是父亲离开我的第8年。这8年来,我听到对我最多的评价是坚强,乐观。而少有人知道我往后的生活里都充斥着“父亲要是还在”这样的假设。父亲要是还在,会跟我说什么话?父亲要是还在,我会过什么样的人生?
  父亲要是还在,会不会满意我每年将近300张飞机票的奔波生活?父亲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我想,所有跟我一样与亲人有过抗癌经历的人的生活,一半明朗,看透世事,一半阴沉,满是遗憾。我们经历生离死别,劝告别人活在当下,除了死生,其他都是小事。那是因为,我们满心遗憾,满眼羡慕,多希望你能好好珍惜当下的每一刻。一人患癌,全家抗癌。我们这些幸存者,不见得就是幸运。就像从战场下来,身边少一个同生共死的兄弟,这种痛你会记得一辈子。
  有人问我,有没有想念父亲的时候。我说,好像没有,人生真的很忙。但是很快,我又改口。父亲离开我快8年了,我好像习惯也不习惯,日子还是照过。直到那天,回农村老家,院子里许久没用过的猪圈墙有些歪了,我顺手一推,竟然倒了过来,我脱口喊了一句,爸,赶紧来扶一下,石头砸在了脚上,我感知的不是疼痛。我泪如泉涌,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父亲真的不在了啊。瞬间明白了这就是阴阳两隔……
  2018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了,希望所有的朋友们能善待时光,善待自己。余下的日子里,忙碌中记得照顾好自己!给自己多一些掌声,多一些微笑。愿活在当下的我们,尽量多抽一些时间,多和家人与父母在一起,好好珍惜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爱的人,愿未来的每一个日子都阳光明媚,惠风和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