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陈朴
读贾浅浅诗集《第一百个夜晚》,我只用了一个夜晚的时间,而一些灵光乍现的诗句从眼中远去之后,那种触电的感觉无异于航海的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伸手插入时间/手消失了/只留下十指的记忆
人是时间的继承者/关锁在时间之中/面壁即天涯
而我置身在时间之外/莲花一样绽放,却不知道/你就是我今生的菩萨
——《时间里》
相对于诗人具有代表性的那首《朱鹮》,我更偏喜这首《时间里》。这首诗初读看似有着汪峰《春天里》式的味道,深读才发觉诗人对于“时间”这种捧手就碎,永远会悄无声息从指缝溜走,怎么也抓不住的虚幻之物,潜藏着一份强烈的爱意。“十指”与“手”是兄弟姐妹,而“时间”与“菩萨”就是双胞胎,对于芸芸众生的善待和关爱完全平等、博大、尽心尽力。在这首诗里,诗人不仅道出了自己的心声,也无意中充当了人类和草木以及大自然的代言人,因为“时间”这一无形无色无味却又分分秒秒、处处存在之物,不仅是诗人今生的“菩萨”,也是每个世人的菩萨或拯救者。如果说“人是时间的继承者”,“时间”无疑就是幸福生活的继承者、主导者、参与者。“三三得九,九九归一”的句式铺排得恰当无疑,归根结底,诗人告诉了我们“时间”就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品质高贵,不流于俗。
在思想和智慧的显露之外,诗人对于语言的精妙也在众多诗作里可见一斑:
云在山顶打坐/一坐就是一个上午/也不抬头望一眼天
直到老得不想打坐了/也真的不想走动了/才由风驮着/把骨灰撒在大海里……
——《云》
诗人没有人云亦云地写“云”的流动,没有写“云”如何白如棉花,而是暗喻成人,用字词赐予“云”生命,赐予“风”力量,赐予“海”深度。如此一来,“云”就不再是哑巴,不再是风景,而成了暗通外语的桥梁或纽带,诗性顺而韧劲十足,诗貌步步完整无缺。
诗歌对于诗人,既是排遣孤独的灵丹妙药,也是提高免疫力的强大后盾。诗歌对于浅浅,就像夹在书中的银杏叶标本,更多的是将一幕幕日常的诗意,捕捉、升华再缔造出新的美感或烟火味。
我用本该买两杯咖啡的钱/买走了两包感冒药/就着窗外的白玉兰/送服了今日的阳光
——《今日》
这首极具张力的短诗,若隐若现地展现出了诗人出口成章的能力和才华。这是可以在诗集中独占“十个夜晚”时间的力作,有着卞之琳成名作《断章》的影子,也有着自我诗学的霸气和神气。诗人在“咖啡”和“感冒药”的实质性转换过程中,并没有唉声叹气,埋怨坏天气或诅咒刺骨的寒风,而是以“苦”(咖啡、感冒药)为“甜”,“苦”中作“乐”(白玉兰、阳光),“今日”在诗句如划过天空的流星般,留下永恒的精彩的同时已经宣告结束,带走了阴霾,迎来了阳光,也归还了身体的康健和诗歌的道义。
以上列举的三首诗,在我眼里,都是这本诗集中有异于花花草草的三棵树,或深情吟唱,或及物达意,或灵动流淌,根茎枝叶不尽相同,诗学本质却柔中有刚,刚中有爱,爱中有物,不缺法术,果实硕大色艳,口感丰润,读来意犹未尽,食之回味无穷。之外如“雨是季节的祝词/当它降临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容器”(《雨》),“早上看见橙子腿上有泥/我知道它是兽/夜里跑了出去”(《兽》),“梦要醒了,望着你的幻影/我在水面抄写着一张无价的药方”(《实验》)等诗作都是短小精悍,颇能展现出诗人的诗学特质和审美追求,代表着诗人的前进方向,也为更多诗心如初的读者指明了诗歌的罗马之路。
“作为一个诗人,浅浅的幸运与优长,很大程度上在于她能够于日常的琐碎之外,开掘内在的潜力,从自身内部生发出新的可能,凭借自身的丰盈,成就诗思的巧妙”。(宋宁刚《水气·绮思·女性意识——贾浅浅<第一百个夜晚>读后》)浅浅的幸运,有来自骨髓里的那份慧根,也有流淌在血液中的天赋,在两者合二为一之后,浅浅凭借经验的积累和“自身的丰盈”成就出了一首首“夜晚的星光”。今日有“第一百个夜晚”的明月,来日就必有“三百六十五个夜晚”的皎洁,积少成多,汇聚成新的诗篇。在诗人泛滥、诗歌汗牛充栋的年代,浅浅是值得让人有所期待的一位新兵,动力是才华的翻腾,精力是诗歌委托于文字的经验。潜力是自身与生俱来的磁场,三力合一,实力自然不可小窥。
时间无言,诗亦不语。当一个诗人在写完一首诗的时候,钟表上的时针已不知转了几圈。时间是静默如谜的芦苇,诗歌是用沉默来对抗现实的武器。浅浅作为一名诗坛的新兵,属于大器晚成又不愿甘做替身的诗人。她的诗没有太多深奥的哲理,却不失清欢;没有太多赚人眼泪的挑拨,却不失永恒;没有喊天喊地的欲望,却不失温度。浅浅说:“如果我的身体是座庙,我愿意日日供奉它。”(诗集后记《我的时间轴》)有此等气韵的人,其诗心足以见斑斓,无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