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次见邢庆仁,我就想笑,笑他是佛。青光头、脸,让我确信他蓄发必是美发郎,蓄胡必是美髯公。1989年,他的国画《玫瑰色回忆》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金奖,一举成名,那一年他才29岁,成为画坛“早开的玫瑰”,一时追慕者众,身边早晚都有蝶恋蜂绕。他供职于陕西画院,由专职画家而副院长,而书记,本色依旧,不改初心,见谁都笑,一笑就“阿弥陀佛”,头脸竟变成了漫画。不介绍还以为他是农民工,介绍后也不觉得他像个大画家。与他谈吐,他就像老僧说话,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应寻常物事,经他之口,就如同上古图腾,释放一种古意、禅意和本来意,很自然也附带些诗意、画意和吉祥意。他的画也如此,上通天趣,下接地气,写意与写真天然融合,好似天作之合一般。每次见他,或者见画,我就想起杭州林隐寺前的一副妙联:“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邢庆仁的画,常令我生发类似之问:他作画的灵感是从哪儿来的?说是神来之笔,分明在人世间稀松平常,并不难遇见;说是信笔拈来,如何以凡品示人,却以超凡脱俗之美化育人心?邢庆仁的不同凡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多次访问过邢庆仁画室。一个大房子,一个大画案,普通得就像个仓库。四壁及旮旯拐角都是画,案上铺白毡,留空白,却不白,沾渗了斑斑墨迹与岁月留痕,四角堆满了笔墨纸砚印书及颜料。当领导后,竟不作调整,仍据此室,“乐亦在其中”,唯一的改变是画室空间越来越小了,做人格局越来越大了。有一年夏,我做了不速之客访问他,门敞开,瞥见偌大的画案对面,只露一顶光头,脑门闪闪发亮,我大笑。他抬起头,拿着笔,严肃地问我:“笑啥?”不慌不忙,就像邻居来串门。我反问:“你是站着,还是坐着?”他的脸就笑成了佛:“你是说我个子低!”转身沏茶,手一指:“请坐!”我舍不得坐,先要走动参观。墙上或地上的画,来一次就不一样,都是新作、新气象。当我在一幅画前驻足时,他如果问:“咋样?”那必是他的得意之作。一次,几个朋友围观他伏案速写,纸上先是一笔而成的椭圆,有的说是鸡蛋,有的说是鹅蛋。他又勾了几笔,有的说是驴,有的说是马,他说:“不是驴,也不是马,再猜!”住了笔,没有一人猜着。他又轻点了几笔,纸上仿佛魔术一般呈现一个弯腰沐浴的女人体,姿态与神态奇妙契合,美感与性感浑然一体,线条之流畅,造型之逼真,着色之巧妙,令人惊奇又叹为观止。
邢庆仁画室的墙上,挂了一帧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母亲眉清目秀,一脸春风。他指着照片对我说:“这是我的出生地!”我即赞赏:“这个比喻好!”他又说:“这是我和母亲的合影留念。”见我困惑,连忙解释:“母亲照相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有了我。”说话间,我发现他目宇之间,尽是幸福感。他喃喃自语:“这个女人生了我,我爱她!”语气淡淡的,却分明“悠悠我思”。我脱口而出:“仁兄有赤子之心!”唯因怀抱此心,他作画时才定静安心,富有爱心,充盈信心,不失平常心,一笔一画都制造气场,都一脉通畅,都传达写意之真谛,都传递丹青之妙趣。作画易,作画时定神也不难,但作画时真正走心走肺就非寻常人等所能企及了。邢庆仁之所以特立独行,画风卓异,他的灵感、底气恰在这里。
邢庆仁矮瘦。一日,母亲对他说,他小时候,想吃奶,哭!给吃奶,也哭!一直不解。现在想来,他出生的那年月,大人都吃不饱,面黄肌瘦的,哪里有奶水呢?就是有,哪里还有营养?“只是大人犯糊涂,令我娃受委屈!”母亲说此话时,口吻有歉意。邢庆仁却说:“那样的年月,自己都吃不饱,还生我、养我,儿子何委屈之有?”他说,父亲给了他画画的技,母亲给了他画画的神。得此神助,就怪不得他的画传神、有神、聚集精气神了。
是云就要盘踞峰巅,是龙就要潜藏深渊,是真名士就要大隐都市。居大不易,大隐更难。一人为大,大写人生,才能大画人生,才能做大文章。邢庆仁已大,所以能隐、善隐、会隐。譬如高山流水,不用显摆,自己是自己的声音和风景,自己是自己的高度和长度。常于画之余,他还善文,文如他本人,只说家常话。画有外音而题跋,余音袅袅而属文,他的文所以有根,有活水源头。那淡淡的,才是矿泉水!
分明高耸入云,偏不显山露水,那才是真山真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