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德寿
也许,拐过弯去,只是几步之遥的行程,你就可以窥见渔渡溶洞的全貌。但这是溶洞的外部环境,大致可以分为民风民俗,尤其是震撼川陕地区的民间故事,其中也包括哲学和美学,还有植物学、地理学、风水学。总之,这个方圆不足十里的大河口以南,覃家崖以北的这段河谷,它偏就涵盖了中国地理和中国风水的审美极致。
下到谷底,逼仄陡峭的小径上,溶洞的副井气流涌动,凉爽宜人。顺着陡坡,那股来自于地心深处大峡谷并从巨龙口中呼出的气流,再次让平凹主席短暂受用。尤其是,这气流从半崖中吐出,为什么偏偏向下流泻,而不向空中和远山的天际鼓荡,这种现象,只有科学才能解释,也只有大陕南的渔渡溶洞独有。
公路上,绝壁的悬崖根,是溶洞暗河的涌流处。此时,树荫翳樾,苔藓水清,乳石氤氲,如良多趣味地潮湿着这片神奇而幸运的沃土。面对它,平凹主席不忍拂拭地掬水洗濯,嘴里亦喃喃自语,仿佛无心随意,又似乎感慨有余:
“多好的水啊,天然的矿泉……”平凹主席意犹未尽,又身不由己地接受着随从的服务和清洗,而我呢,也算平和地为平凹主席抹了一回肩背上的泥土。但他的那位忠诚的随从,却被平凹主席幽默风趣地戏谑:“十年了,你第一次为我擦拭,总算为我尽了一次义务。”
不忍离去,最终还是离去。踏上渔渡古镇的时候,不愿惊动官方,也不去惊扰民间。那样,在南乡的土地上,平凹主席又要应酬,又要签名,又要合影。因为,短暂的采风,驿旅的劳顿,我实在于心不忍,我只想平凹主席安静安静。
事实上,平凹主席他安静得了吗?沿着荔枝古道,我们翻过秦蜀毗邻的天然屏障,翻过那座丘年四季都悍在天里头的毛垭塘时,我在想,大地震那一年的初秋时节,平凹主席从午子山下翻红石梁过杨家寺再上栓马岭的时候,那鸡肠似的弯弯道道,又细又窄,又曲又陡,又漫又长,仿佛唐时送新鲜荔枝的栈道驿旅,着实让平凹主席疑虑了它的遥远而荒凉。然而,十年后,这千里巴山的沟谷山梁河湾和野地里,竟然畅通平畴,瞬间即至,让平凹主席再也愁烦不了班城的遥远,劳心不了旅途的辛含。所以,如今要过镇巴,再从荔枝古道越野,你莫了那些愁烦,没了那些颠簸,莫了那些曲里拐弯和抛物线似的起落沉浮。唯此,你倒感觉失落,感觉生活的平淡无奇和精神的空虚无聊也。
是吗?在唯有高寒地段的毛垭塘这一段山道如蛇行般的山地里,平凹主席有何感想,我不得而知,只是回到山城,他精神依旧,兴致健朗,愚朴慈祥。忐忑问他,只说路途不远,时空便捷,无碍疲烦。这样好,日子不同于从前,生活在秩序里无波无浪,我们自然会衍生出许多留恋和缺憾,这便是人性的多元化复杂和道法自然的高古了。
暮色苍茫而霓虹皴染着山城的时候,安垭梁山麓,沐浴着革命烈士纪念塔的壮美,沐浴着独特的镇巴文化魅力,我和平凹主席在古色古香的文化馆通道留影,精湛的大理石高贵而神逸地镌刻着平凹主席发表在《求是》杂志的美文《寄语镇巴民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审美格局,在灯影里流泻出这样的寄语:
“在古老的班城徜徉,这个美丽而精致的边城,真正体现了‘山水桥,路城人’的文化旅游格局,也体现了‘宜商、宜居、宜观光’的人文情怀写照。游玩其间,不知是置身于画中,还是置身于城中,一种诗意化的氛围皴染着你,氤氲着你,融化着你,也升华着你。”
是啊,氤氲皴染融化乃至于升华,完全体现于平凹主席的认知和足迹。也荡漾于平凹主席不知疲倦的精气神中。在我的书房,零乱而略有文风的书房,文人的床虽简陋不堪,但它却有着文脉灌注文化寻航的渊源,有着不同于那些浪漫温馨富丽而魂系伊甸故园的河床。它是左传襄公十七年“吾侪小人,皆有阖庐以避燥湿寒暑”的小床。这张床,有南山香玉的陪伴,有昆仑白玉的俯瞰,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哲学检视,有老子、庄子、《论语》和酒仙的精神洗礼。于是,面对这张床,灵魂的床,思想的床,古人的床,古典哲学的床,海德格尔的床,柏拉图的床,契诃夫的床,梵高的床,唐诗的床,宋词的床,曹雪芹的床,柳青的床,路遥的床,《白鹿原》的床,平凹主席深爱的床啊,说到底,在我简陋而朴素的床上,平凹主席就那样静海深流地坐在我的床上,神态愚朴安详。我感到,我深深地感到,什么大智若愚,什么文以载道,那根本不是文化寻航的风帆所追求的审美终极目标,因为此时的平凹主席,他就是一尊文化,一尊穿越时空的民族传统文化雕塑焊在了我的床上。
面对一尊博大、精深而又朴素臻美的文化,小孙孙天真而童趣地呼唤:
“贾爷爷,贾爷爷……”
“哦,孙孙乖,孙孙乖,”平凹主席慈祥而博爱地搂住我的小孙子,更加高兴地说,“来,给爷爷照像……”
一生的仰慕,数十年的交往,无论老少,乡里乡亲,文朋挚友,达官贵人,知平凹主席主动邀请留影者,唯我孙孙三生有幸,小子前世有缘,必沾平凹爷爷灵气,吾当千古珍惜矣。
然而,事已至此,我孙孙偏就率性而为,硬说平凹爷爷烟味太浓,又撬着香烟,烟雾袅袅,就拒绝了平凹爷爷的邀请,躲到我怀里撒娇。直到平凹主席灭掉烟蒂,重新邀请我的小皇帝,这小子才跟着高贵的贾爷爷合影留念,并叉开指头,轻松“OK”。这行头,这天真,这童趣,着实让平凹主席惊奇诧异,喃喃称奇。
而此时,离开南乡数小时,夜是深了,天也凉了,被平凹主席数次言传的这个潮湿的班城,它的潮湿的特点,最终在巴山夜雨的泼烦中,让平凹主席听到了山城夜雨的急骤爽快和率性。而这夜深深,雨濛濛的感觉,我们曾经在松花江畔的北方冰城有过记忆和感受。它似乎,这样排山倒海地来,又纤尘不染地去,一个遥远而宁静的班城被巴山夜雨送回铁马冰河的时代,送到唐朝的月光下,送去春秋战国的原野上,多纯朴,多静美,多高古而深邃呢。哦,从南乡溶洞归来,我感觉,这两山夹一沟的班城,它仿佛就是渔渡溶洞深处地心大峡谷的脱胎换骨了,那么高远的穹顶,那么幽邃的深谷,在黑夜中,班城那些高迈而林立的建筑霓虹,与那些永恒于溶洞黑夜中的充满雄性阳刚之美的奇乳美玉相比,它们涵盖了多少阴阳学说,涵盖了多少人与自然的神奇故事。我想,溶洞里,黑夜中,那些鬼斧神工的钟乳玉柱,它们已经万古不朽地昭示,人类的隐私啊,你只能在黑暗中雄心勃勃、壮美无比地去挑战你的极限,去完成你的使命,去兑现你的诺言。直到天荒地老,斯年永恒,人类的雄性之美,也只能在黑夜中翘楚,在黑夜中期待,在黑夜中孕育和震撼。
排山倒海地来,却含情脉脉地去,这是巴山夜雨独立特行的风采和柔情似水的姿态。我在大陕南崇山峻岭的腹地中,听惯了这种足音,习惯了这种离别。但此时的南乡,平凹主席离开后,这神圣的夜雨有没有落下,有没有光临,有没有演奏和诉求,我依然无心去揭开它最神秘的面纱。只是此时,平凹主席在我的写字楼上,面对文房四宝,他看似平静,依然愚朴,实则他的内心波澜壮阔,永远流淌着渔渡溶洞地心深处的大峡谷那条清纯甘冽的地下暗河。面对静海深流的地下河,不再题字的平凹主席,却又破例地挥毫而就,似夜雨,又似暗流,在庄周辽阔无彊的苍茫中,在春秋战国纯朴静美的原野上,“奋其六翮,而凌清风”,写下了“大翮扶风”的生命体验和思想境界。
夜深了,雾潮了,整个山城霓虹飞渡,潮湿清涼,又黑得静气而苍茫。黑夜中,有一个人,有一尊文化的巨匠,他在山城徜徉,没有惊动官方,不想前呼后拥,在洋河岸边,在黑虎山下,在泾洋桥头,在苗乡广场,在一处夜市纷纭的农贸市场,他就一个人,一个人静静的、寂寂的、深深的坐在那里,他要了一份小吃,点了一份炒面,那是他的最爱。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千古不改习俗,爱香烟,更爱面食,也爱镇巴腊肉,爱土豆。曾专程到耀县吃一碗小面。他人简朴,生活更简朴。爱简单,交际更简单。尤其重走古老班城的时候,我耳闻目睹他和中国作协主席铁凝的交涉。原来,按惯例,国家主席习近平视察香港访问俄罗斯后,中国作协代表团便要接着出访,而按中办和中宣部意见,中国作协要平凹主席担任团长率团出访。可平凹主席就是一个单纯而愚朴的人,他纵有文曲星横溢才华,但他慢节奏而不善言谈的生活习性,要担当这些国际性的应酬主角,他偏偏不敢自信。所以,他在信息上与铁凝主席歉让,团长的不干,但随团出访。于是,平凹主席告诉我:“出访是大事,团长我不能胜任,事儿太麻烦,弄不好,我怕丟了国家和民族的脸。”平凹主席满脸真诚,满是尊严和慎重。
这才是核心,是真正的文化自觉。伟大的作家,人民的作家,他秉承和思考的,决不是个人之得失,也不是一己之私利。他是民族的,又是国家的,是古老的东方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高荣誉。
不忍离去,最终还是离去。7月6日的早晨,时间是九点,我送平凹主席出城,不知是老天留客,还是古老的班城不忍平凹主席离开,只是平凹主席出访作息、邀朋会友皆有定数和规律,决不早出也不晚归,慢节奏的生活方式养成了他静海深流大智若愚的品行。于是,九点阵雨莅临,平凹主席偏就择吉时九点起程。问题是,我原打算引平凹主席一行去山城老街品尝奔奔面馆,无奈,大雨滂沱,路途弥漫,我只有临时改变主意,亦带平凹主席就近便餐,转拐便至。我的散文代表作《秦茗访古》就出自于这条街道。街道口上有一家老钟面馆,主人是我的同乡。面馆不大,但却雅致,又有两条古色古香的乡村火板凳,这就让有着乡村血脉的平凹主席和我倍感亲切。而平凹主席还是老样,一进面馆,就无比兴奋和精神,而且每每食面,他都率先钦点,总捡可口的吩咐,一碗不行,就来两碗,一天不解馋,就两天或数日停留受用,为此,他曾在四川的绵阳,为了一碗可口的米粉,一天四顿光临同一个小店。还不过瘾,又前后四次悄悄潜入绵阳,寻找那个小店,品尝绵阳米粉。这就是平凹,独立特行的平凹,生活当中的平凹,可爱的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