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是农人的节日,老天爷赐给的福分。十几天的连阴雨,把天和地连成了一片,到处是湿漉漉,雾蒙蒙,早上起来天是灰的,晌午是灰的,傍晚也是灰的,人的心里没了底,仿佛一直要这么灰下去。 雨时停时歇,想下的时候就一直下,淅淅沥沥,院子的水哗啦哗啦地流,顺着檐前的黑瓦不断线地向下倾泻,一条一条,排成行,密密麻麻,串作珠帘,使人看不清外面的光景。灰的空濛里,檐前雨是唯一的亮色,从房顶滴落下来,清亮清亮,打在门前的台阶下,嘀嗒嘀嗒作响。地面上,已经被打出了无数个小水坑,雨珠溅起一片水花,好似开着白色的花朵。院子里的雨显得很凌乱,激起浓浓的湿气,能嗅出淡淡的土腥气。
雨季是农人的假日,伴着下雨声,催眠曲一样,就进入了休眠。农人的睡眠期和雨季一样长,雨一直下,就一直睡,雨下多久就能睡多久,仿佛攒了好久似的。一张炕上,睡着父亲、母亲,另一张横七竖八睡着哥哥弟弟。父亲的鼾声有许多节奏,长短高低,总没有规律,但不管怎么变,最后都要长长的“噗——”一声,似乎要把什么妨碍他的东西吹出去。后来我知道,那是经年累月劳作留下来的痕迹,吹出去的东西是累,吹去之后就可以解乏,他要把一年的劳累吹出去。相比之下,兄弟们的鼾声杂乱无章,和他们的睡姿一样。他们的鼾声,伴着咬牙放屁,混合着臭脚汗味,以及青春期的分泌物,在略显潮湿的屋子里,格外刺鼻。
下雨天,老人们告诫年轻人,要多睡觉,不停地睡,只有这样才长得快。他们说,不信你到地里去听,庄稼在雨里,边睡边长得咯叭作响。
雨稍微驻歇,小孩就忍不住出去疯,穿着父亲或哥哥的大雨靴,啪嗒啪嗒走在泥水里,故意把腿抬得很高,声音弄得很响,一步一步,歪歪斜斜地走出院外,来到街上。不约而同的,各家的院门都有小孩出来,街路上,仍有小股细流似断非断地流淌,硬石板路被冲得干干净净,明光发亮。
小孩们聚在一起玩起了泥巴,有一种玩法,是把泥巴做成砚台一样的形状,倒扣着摔下去,能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们围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摔,比较谁的声音大。“啪、啪”的声响击打着有些沉闷的雨季。
……
雨季终于结束,中午时分,天边开始放晴,到了下午,西边出现了漂亮的彩虹,一头搭在远远的山头,一头搭在村边的河里,变幻着绚丽的七彩光芒。一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了,挤在村头,相拥着,看得兴高采烈。一个雨季,捂得人心里长了草,难得见到这么敞亮的天光,这么漂亮的彩虹,人人感到豁然开朗。妇女告诫怀里的孩子,以及边儿上的孩子,看彩虹的时候,千万不要用手指,否则手会生疮。
雨后的田野妙不可言,生长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满地里爬出来一种黑色的昆虫,似乎叫天牛,有蚂蚱那么大,身上的硬壳像铠甲,长了一对硕大的螯,直挺挺地端着,横行直撞,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它也有雌雄,雌的螯小,雄的螯大,偏偏雄的可以吃,用油炸过,掀开铠甲,里面有不少肉,极鲜香。这种虫捉起来很困难,它如螃蟹一样警惕性很高,一旦发觉危险,就会把一对钳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灵活地转动身体,以防不测。经常有人尖叫一声,不停地甩手,他的手上吊着一只虫,旁边的人没有同情,相反,会发出幸灾乐祸的嗤笑。干这种事的大多是小孩,大人有些不屑。
这种虫子很奇怪,雨过天晴它就出现了,土地被晒干,没有泥泞时,它就不见了,钻到地底下去了。
还有捡豌豆。收割以后,地里总有一些残留的粮食,比如小麦、豆类、谷类。经过长时间的连阴雨,留在地里的小麦和谷类都发了芽,又长在地里啦,黄豆也发芽了,只有豌豆耐水,它纵使泡涨,也不会发芽。把这些泡涨了的豌豆,用油煎过,撒点儿盐进去,就变成神仙豆了,一嚼,喷香喷香,让人有点儿舍不得吃。于是,捡豌豆成了最富有诱惑力的事了,每捡到一颗珠圆玉润的豌豆,都有一种莫名的欣喜。豌豆一般都种在田畔,和许多草长在一起,捡豌豆的时候要拨开乱草,这时候,藏在草里的蚂蚱呀、蜻蜓呀、螳螂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长着翅膀的绿虫就都跑出来了。
文/王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