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冷,因为下了厚厚的雪,似乎整个冬天都在下雪。晚上整个村子被雪笼罩,到处是白蒙蒙的一片,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屋顶是白的,鸡呀猪呀牛呀羊呀都是白的,像天国一样。
晚上下雪不同于白天,它没有声音,静悄悄地下,似乎又有声音,村里人心里都知道在下雪。有时候半夜下起雪来,第二天早上,大人见面,聊起来,就会说:“雪是后半夜下起来的”,另一个人接过来也说,“前半夜还没有动静呢”。不知道他们是靠什么知道的。
夜里下雪没有带来寒意,相反,倒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熟睡中,竟有一丝软绵绵的温馨,梦中的人似乎也越睡越深,进入酣畅淋漓的境界。一场雪下过,老人说,给麦子铺了一床被子。
清晨的雪可就难耐了,这时候有风,风夹着雪,雪裹着风,寒气逼人。走在路上,人受大罪了,风打在脸上,像小刀一样,即使你裹紧衣服,那风还往脖领袖口钻,往头发丝里钻,带着雪花,融化在还有热度的肌肤上。尽管人已经缩成一团,风雪却没有轻饶的意思。
村里的饲养室最暖和,这里一个冬天都燃烧着篝火,牲口怕冷,它们比人金贵,柴火再缺也不能缺了它们的。农人中,数饲养员累,他要日夜不停给牲口拌料,牲口病了,他就整夜不能睡觉,最后,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头牲口。冬天是他和牲口的幸福时光,那堆篝火,任什么时候都不会熄灭,冷了加柴,热了睡觉,脸上总是红扑扑的。雪季,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凑在这里,一面向火,一面说些不三不四的荤话。火堆里烤红薯是件最有趣的事,把红薯丢进火堆旁的灰里,埋起来,一两个小时后,它就被烘得浑身透软,散发出甜丝丝的香气。从灰堆里把它刨出来,等不及变凉,就捧起来,两手倒着,吹着热气,忙活好长时间才能就食,嘴边烫得嘶嘶咻气。牲口们站成一排排休憩,不时发出喷鼻声,人能清晰地嗅出它们热哄哄的粪尿味。饲养室的屋顶只有很少的积雪,它的房前屋后没有积雪,从远处看去,它周围笼罩着一圈湿气,厚厚的门帘向外散发出红薯的香味和骡马淡淡的草粪味,是农家的味道。
大概是午后吧,雪渐渐停息,人家的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房檐上,几株稀稀疏疏的屋瓦草迎风颤抖,它的叶子厚实,如仙人掌一样,一个冬天都是墨绿色,萎缩在屋顶,平添出寒冷与荒凉。
太阳出来了,躲在云雾外面,投射出清冷的白晕,更增添了寒意。屋顶的一部分雪融化了,雪水流淌到屋檐,又被冻住了,形成了一长条的冰溜,或长或短,就那么挂着,不经意间,一排冰溜中的一支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屋檐下挤在一起取暖的鸡们,被吓一跳,翅子抖抖,使劲往中间挤,一看没什么事,又“走——走——走”的叫着催眠曲。
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出了炊烟,在白的世界里,袅袅娜娜地飘出来,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灰的,飘到半路就不见了。谁家的鸡打了声鸣,声音传得很远,很响亮,接着,家家的烟囱里陆续都飘起了白烟,一村的人活泛起来。
街上有了行人,最早出来的是小孩,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衣,蹬着厚厚的棉鞋,一歪一斜地走在雪地里,脚下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一个小孩对这声音产生了兴趣,他把脚尖一探一探地踩下去,雪在他脚下咯——吱——吱地响起,这是他创造出来的声响,那么清脆悦耳,有质感,他因此而兴奋。一群小孩汇聚在一起,玩起游戏,他们欢快的叫声使村落有了暖意。玩到兴起的时候,小孩们蹦着、跳着,脚下的冰雪咯吱咯吱地乱响,那声音很刺耳。旁边高大的白杨树上掉下一块雪冰,落在一个的脖子里,他反射般地蹦起来,尖叫着,在尖叫声中,又一些雪从树上落下来。
雪一年一年地下着,四周弥漫着白雾,人踩在雪中的声音仍然那样响起,咯——吱——咯——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