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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12月31日
《蛋镇诗社》后记
○ 朱山坡


  这是后记,不是小说的一部分。
  我的文学创作是从写诗开始的,也是从“蛋镇”开始的。
  1987年前后,我还在镇上读初中,镇上一个叫谢夷珊的诗人告诉我,他和镇上几个年轻人成立了一个诗社,铅印了一张诗报,合适的时候邀请我加入。那时候对我来说,这是天大的事情。我十分期待,希望成为诗社的得力干将,撑起一方诗意的天空,从此步入传说中的文坛并呼风唤雨、威震四方。然而,我从没见过诗报,诗社我还来不及加入便很快解散了,那些成员各奔东西,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只是从谢夷珊口中知道他们的点点滴滴。然而,正是这些碎片式的信息,让我对他们充满了想象。30多年了,我一直把他们“养”在脑海里,他们像鱼一样游来游去。
  后来,2000年前后,我加入了县城的“漆诗社”,跟伙计们“玩”起了诗歌,经历了热热闹闹的“诗歌论坛”和“诗歌民刊”蓬勃发展的短暂时光,参与组织了不少人数多寡不一的诗歌活动,狂热甚至疯癫地迷恋与诗歌有关的一切。因此,我是诗歌“在场”者。几年前应《南方周末》的邀请,我曾经写过一篇纪实文章《一个地方诗社的兴衰——漆诗社纪事》,记录了跟伙伴们“玩”诗歌的那段往事。
  诗歌是诗人的冲锋号;诗社是诗人的集结号。没“玩”过诗歌,永远不知道诗人的幼稚和疯狂。在别人眼里,甚至事后在自己看来,我们多么荒唐可笑。诗人是傻子和疯子的结合体。任何荒诞不经的事情发生在诗人身上都是合理的,任何人都可以嘲笑和轻蔑诗人。但是,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可笑,相反,现在经常对年轻时干过的蠢事津津乐道,每一件都无法复制,而且金光闪闪。
  有些事情,注定要等到我们老去甚至濒临死亡时才觉得美好。
  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热情奔放、野气横生的时代,是一个催发诗情的时代,是一个宏大的时代。
  然而,宏大的时代只是墙上的钉子,用来悬挂小人物的故事。小人物像遍地爬行的蝼蚁,浩浩荡荡,却默默无闻。他们被裹挟、被掩盖、被遗忘,平淡地、毫无意义地走完短暂的一生。无数的灵魂提醒我们这些从事写小说行当的人:平凡的大多数才是人世间的主体,他们微不足道的故事也许根本不值一提,但在他们看来却如此轰轰烈烈且波澜壮阔。
  比如早已经被遗忘的“蛋镇诗社”和那些捣鼓诗社的人。文学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让沉渣泛起,犹如从大粪坑里淘金子。而恰好的是,我还想从中拧出一点诗意来。
  诗歌是高雅的艺术,高雅到必须用粗俗而坚固的底盘高高托起,像泥塘上挺拔的荷花,像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所言:“啊污秽的伟大!啊卑鄙的崇高!”所以你将看到很多类似“粪便”的东西,那不是真正的污秽,也很可能是养分,是生命之根茎,是被漠视和嫌恶的隐喻。
  《蛋镇诗社》采用资料选编的结构与形式,通过参与者的回忆文章(包括但不限于散记、书信、诗歌、讲稿、笔录、便笺、供词、随想等)多角度探究蛋镇诗社的全貌,以一个地方诗社的兴衰再现20世纪80年代南方小镇青年群体的精神风貌和命运沉浮,立体式反映改革开放对每个人生活和内心产生的深刻影响,描绘雄心勃勃的南方奋斗青年的众生相,呈现大时代背景下的社会变迁和鲜活个体。这个世界是由无数的人和无数人的人生边角料组成的。把一群相关的人拢在一起,以他们的人生边角料凑成一幅粗粝斑驳的拼图,也是大时代里的真实风景。
  这一群生而庸碌、微不足道,却理想饱满、兴致勃勃的人,即便前途迷茫、命运多舛,却一直怀揣梦想。把他们一生中平淡无奇的破砖烂瓦拼凑在一起,才发现原来它们竟如此斑驳、独特,每一块都金光闪闪。
  在写内容提要和推荐语的时候,我说,这本资料选编是一群默默无闻者的集体回忆录,一堆杂乱无章的文字碎片的组合和芝麻琐事的汇总,一部小地方的野史杂记、小人物的心灵秘密档案。还有一些断章残篇,堪为吉光片羽。这里面也许没有一件事、一个人可以登大雅之堂,载入诸如县志、镇史之类的正史,但是它的价值和意义是打捞、唤醒、备忘。
  因此,这是一部对平淡人生的灿烂回忆录。
  写作是一场绝对的冒险,苦乐都在险中求。《蛋镇诗社》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而是一部由众人从不同视角写成的“资料选编”。它通过一群诗社参与者的视角和经历来反映时代和世界,强调“瞬间”和“片断”的意义,以“点穴”和“提示”的方式唤醒彼此。而这些看似个人化、碎片化的经历却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也是我对诗歌的一个交代。
  我并非不屑线性叙事,只是有时候对严格遵守“公序良俗”和小说规范的写作感到厌倦。我试图用一种蓬松、杂芜、不规整的方式讲述一段过往,像经营一块菜园,菜苗固然重要,但对杂草也很珍惜,让它们各自生长,彼此映衬,一枝一叶皆是春色。
  如果说这种写法也算早已经不受待见的“先锋”,那么我并不介意成为“先锋余孽”。
  2016年出版《风暴预警期》,2019年出版《蛋镇电影院》,之后,我便开始写《蛋镇诗社》。这是三部相对独立、自成体系的短篇小说集,但同时集子中的篇章与篇章、集子与集子之间的人和事都有着枝枝蔓蔓的互为观照的联系,因此也可以看作是三部由众多短篇构建起来的长篇小说,并称为“蛋镇三部曲”。蛋镇不仅有台风,有电影院,从此也有了诗社。这才是一幅相对完整和色彩斑斓的图景。
  毕飞宇说:“不好的作家可以将长篇写成短篇,好作家可以把短篇集子写成长篇。”这句话深深吸引了我,鼓励了我,安抚了我。
  谨以此书献给曾经一起捣鼓诗社的伙伴们。
  致敬所有给世界带来诗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