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息变得剧烈,老人坐上门阶。舒莞屏料定老院公即将说出最重要的事情。他给老人把斗篷拉正一些,把短铳插到腰上。老人微笑:“这些行头,我已经用不着了。”他指一下柜子,贴墙的一面有两道横木。“敲打,往上抬。”他指点着。啊,两块方木竖起,轻轻一撞,更小的一扇门旋开了。擎着蜡烛弯腰踏入,原来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里面几乎空空如也。角落里有一只长方形木盒。舒莞屏明白:这是今夜要取的最重要的东西了。
他们返回卧榻。老人倚卧,将斗篷盖在身上。连衣帽有毛皮镶边,一圈深蓝色的熊皮衬着一张皱纹纵横的脸,脸上是一双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睛。老人让他打开抱回的樟木盒,里面是一层锦帛裹住的皮袋,袋里有一个硬壳圆筒。老人大口呼吸,两手颤得快要捏不住东西。费力拉开圆筒,取出一卷东西。舒莞屏把蜡烛移近,低头凝眸,发出“啊”的一声。这是一张颜色鲜亮的油画,类似的东西只在同文馆那儿见过:一匹白马,白马上一位女子,风吹长发飘过双肩;马在疾驰,女子侧脸顾盼,明眸灼人;她身穿武士征衣,皮裤裹腿,战靴闪亮,弓与剑清晰可见。
舒莞屏头垂得越来越低,最后被一双眼睛吸引。画上女子眼角微吊,娇怒冷艳,稍长的脸庞,嘲讽的嘴角,深深的鼻中沟。他抬头看着院公。“屏儿,你大概想不到,骑马的女人不是别人,她就是万玉!你别睁那么大的眼睛,这真的是她!不知是谁,大概是身边的人吧,为她画出了这幅画,是一笔一笔描出的!你会问我亲眼见了这女子不成?这就是我今夜要说的了。是啊,我不光见过她,还把她藏在舒府里,长达一月之久!这件事太大了,当年只有三个贴身仆人知道。那是万玉逃出虎口几年后的事,当时她才十七八岁,已经在山匪那里成了气候。那是个冬天,滴水成冰。半夜府里的人呼喊起来,原来官军把舒府围得铁桶一般,正寻打散的悍匪。一夜清肃,府中每个角落都没落下。黎明时旗营的人走了,大家才各自安寝。我走到马厩那儿,有些累,一下倚在柱子上。我看到一匹马的神情不对,就拔出腰刀,猫下腰。看到了,离开几尺远的地方,有人一手捂住血淋淋的左胸,一手攥刀,是个女子。”
老人揭去斗篷,把它盖在左边的梧桐腿上。“下边的事情你会猜得到。我救了她。这个传说中的女子,我那会儿算是亲眼见到了。走投无路,奄奄一息。我让人给她医伤,藏在一个严实的地方。伤得太重,只差一点就没命。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再加三天,好生不易。她能够站起,她终究要走。那天她骑在马上,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勒住缰绳,最后看我一眼,打马去了。我那会儿觉得她就此走失,再也没了。好俊美的姑娘。好生可惜,哪怕她是土匪。唉。屏儿,这就是前前后后的事,二十多年过去了。如果没有记错,她这会儿该有四十多岁了。她如今是统领六支人马的‘元帅’,整个半岛西北,望不到边的沙堡岛和几百里滩涂,还有半岛东部南部的飞地,都是她的地盘。有人从家世族谱考证,寻找老齐国的血脉,说她才是西周封国的姜姓后裔,这好比西洋的嫡传‘大公’。由此可知,她身边必有通洋之人,你三年前在匪寨里听过的名号,就是因应这个来由。”
舒莞屏脱口而出:“‘大公’‘老万玉’!一个杀富济贫的响马,她的名声太大了,连广州同文馆的洋教习都知道!”“你认为她赢不了旗营的将军?”舒莞屏听出了老人的愤懑。老人咳着,吐出一口长气:“非但土匪不是她的对手,也许有一天,她会拔掉青州旗营。老爷和夫人过世后,舒府落入舒员外手中,她不止一次让我去河西大营,要报答一个独腿人的救命之恩。我哪里离得开!那是最后一次了,她差人潜到府里,送来一件宝贵的礼物,就是这张‘女子策马图’。每到夜里我都会打开看一眼,看我亲手救下的女响马。我离不开舒府,我是院公,要等这里的主人长大,他就是公子屏儿。”
舒莞屏拥住老人。“屏儿,这些事装在我心里,压得喘不过气来。没人能让我说出这些,只有你。你是老爷一生的指望,是新的舒府主人。我们都看着你了。我想说,你有个可怕的对手,那就是伯父舒铨。我一辈子都是老爷的人,今夜从头说出实情,就要离开了。我最后嘱你一句:千万别回舒府,除非它重新回到你的手里。还有,你要藏好这幅画,等待一个时机,代我将它亲手交还万玉。这是我最后的心事。”
老人把樟木盒往前推一下,又到榻背寻觅什么。舒莞屏抚摸卧榻前后,从软垫下取出一个信封。“这就是了,我给万玉留下一封信。没有它,你是没法走进沙堡岛的。啊,这幅‘女子策马图’,千万不要丢失。”“院公,我会一直带在身上,您放心吧!”“屏儿,你不能在西营耽搁,别忘了几天来讲的事情,你要句句记在心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