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国王李圣天也给亲家沙州归义军曹氏送去了于阗花斑马。那匹马是我的一个后代。沙州曹氏又将这匹于阗贡马送到后梁政权的皇帝那里,宫廷画家赵嵒看到这匹马,将送马使者、一个于阗人和于阗花马的形象一起画了下来。
等到我再次被大地的震动惊醒的时候,发现于阗国正在经受千年裂变。身穿黑色衣服、头缠白色头巾的人,手里拿着月牙形的弯刀,从西边蜂拥而来,一举攻入了于阗王都。他们焚烧寺庙,摧毁佛像,抓捕于阗王族的人,杀死于阗的兵士。于阗国在血雨腥风中,落在这些黑衣人的手里。
他们破坏寺庙很彻底。寺庙的佛塔被砸毁,佛画、挂毯、丝帛都烧了,很多雕塑被砸烂,观音菩萨、毗沙天王护法神都被一一清除。在我藏身的那幅壁画中,壁画被铲得坑坑洼洼,释迦牟尼只剩下一个头,迦叶没有了身子和胳膊,鬼子母只剩下半身,而于阗花马驮着宾伽罗,由于画幅很小,在画的右下方,宾伽罗被铲掉了,花马还在壁画上,我没有受到伤害。
我半夜从壁画中跑出来,跑到牛角山上。我看到牛角山上的佛寺燃起熊熊大火。寺庙已经被黑衣人烧毁,在灰色的天空中,鲜艳的火苗把天空都点燃了。我很痛苦,我感到了孤独,没有一匹马能理解我,谁也不知道我的身世和秘密,我在国破家亡的于阗国到处奔走,看到的都是毁灭的景象。于阗陨落了。于阗不再是佛国了。
我只好继续躲避在残存的佛寺残垣断壁中的壁画里,处境危险。我不再现身,冷眼观察着世界的变化。
有一天,我听到了一阵阵的马嘶,看到从西边的康国来了一群骏马,其中有一匹漂亮的枣红马,是一匹母马,我很喜欢她。
她在那里召唤我,我就从壁画中走出来,前去找她。我在她所在的马厩里,我们欢乐地相处,我们谈情说爱,交颈而立。我忘乎所以了,直到一个马夫用套马杆把我抓住,用绳索把我套上牵引到那个马群中。
这时,占领于阗国的黑衣白帽的人建立了黑韩王朝,于阗的局势稳定下来。他们要建立和中原宋朝的关系,就准备把几匹马进贡到大宋。我一听,又能去中原了,十分高兴,就变得比较配合,也安抚着枣红母马的惊惧。她很可爱,可也很胆小。我和枣红母马作为两匹贡马,一起去大宋朝的京都汴梁城,实在令我向往。我听说,长安的繁华不再,汴梁是一座新的城市。这一路上的艰难就不说了,我们终于由马夫带领来到了开封,这时已经是夏天,天气特别热,马夫和行脚夫都病了,我和枣红马却精神抖擞。
宋朝的宫廷画家李公麟一直在画马,此前他已经画了几匹马,我们的到来让他十分兴奋,他听说了之后,赶紧跑来端详我和枣红马。我也和他用目光交流。我知道这是一个好画家,他最擅长细腻的工笔,能把我的每一根毛发都画得栩栩如生。
观察了我七天,他才开始画我。他在画一组,都是名马、贡马,叫作《五马图》。宋朝的左麒麟院和左天驷监是专门负责收养皇宫名马的机构,近些年里,包括于阗、苏门答腊等地,每年都会给大宋进贡骏马。李公麟已经画了好几匹贡马了。他画的前面几匹马,有于阗王在几年以前进献给大宋的一匹马,叫凤头骢,也是一匹于阗花马。第二匹来自暹罗的,由首领董毡进献,叫锦膊骢。第三匹马叫好头赤,是一匹红色骏马。第四匹叫照夜白,是一匹漂亮的白马,由吐蕃进献给大宋王朝。
李公麟的《五马图》所画的最后一匹马,就是我。现在,我在他的画笔下终于有了一个名字:满川花。多么好听的名字,我也很喜欢。北宋人很喜欢马,他们也很有文化。开封城也很漂亮,虽然比不上长安的繁华,可也是一座大城。
满川花,说的就是我身上的花斑,于阗花马,多么漂亮。那天,李公麟在皇家马苑左天驷监里画完了我,满意地扔下了笔。他画得很好,几乎可以说超越了尉迟乙僧的水准,让我得以在绘画中永生。
他画完我的那一天,我被牵回到左天驷监。我伤心地发现,我喜欢的那匹枣红母马气息奄奄。原来,她染上了开封的暑热病,已经好几天都不吃草,浑身出现了溃烂,只能用眷恋的眼神望着我。我悲哀地嘶鸣,尥蹶子,脾气暴躁地冲撞栏杆,目的就是引起马夫的注意,希望他能尽力施救。马夫确实想了很多办法,用了一些给人吃的好药也不行,我的枣红马,她最后死在了马监里,死在了我身旁。
我非常悲伤,我的心都要碎了。啊,此时,可能我太老了,老到了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年纪了,所以我这匹马不会流泪。这个世界上谁都不知道我漫长的一生,我一直是沉默的。现在我心爱的伴侣枣红母马死了,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生命再长,又有什么意义?我第一次有一种心碎的感觉,突然之间,我感到天旋地转,我倒在她身边,呼吸很艰难,慢慢地,我没有了呼吸。
第二天,左天驷监的马夫发现我倒在枣红马的身边,两匹马竟然都死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