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现在正在街头吃烤串,我就突然想起我上学的那会儿,冬天的晚上,天上飘着小雪花,忽然觉着饿了,便到校门口去找点吃的,也不换鞋,就那么光着脚穿着拖鞋。
那时候校门口有个卖煮烂糊蚕豆的,中年人,干干净净那么个人,他好像一年到头都在学校门口卖烂糊蚕豆。裁好的报纸,三叠两卷卷成个三角形,蚕豆就放在里边,他每天大约天一黑就过来,卖到前半夜十一点就收摊儿,也从来都没见过他用秤,他的烂糊蚕豆从来都是一包一包地卖,从来都是用旧报纸包。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卖茶叶蛋的,一个老婆婆,一个小铁皮炉子,炉子上坐着一个中号钢精锅,鸡蛋就在里边慢慢“咕嘟”着。那时候我是穷学生,买包烂糊蚕豆再来一颗茶叶蛋回到宿舍里慢慢吃,脚上穿着拖鞋,下去上来,一步两个台阶,天上飘着小雪花。
我的学生生活总让我想起林海音的《城南旧事》里边的那位大学生。女疯子秀贞对英子说:“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搭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英子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喷着我,我闻也闻醉了。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地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吃。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林海音的《城南旧事》写得真好,温婉惆怅,就好像,她所写的那个学生的生活就是我们那时候的生活,只不过我们那时候没有那么一个大姑娘出现,也没有半空儿花生。
毕业多年后,有一次我出差又回到了我上过学的那个小城,都快过去有二十年了,那天也是晚上,也是冬天,也下着雪,我路过我的母校,忽然想起了那一包一包的蚕豆,我要车停下,我下了车,学校门口亮着灯,我奔过去,多少年过去,那个中年人居然还站在那里,干干净净那么个人,还在那里卖他的烂糊蚕豆,只不过他老了许多,而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婆婆却不在了,我站在那里,一时泪目,两眼已经被泪水模糊。早在上学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了那卖茶叶蛋的老女人是卖烂糊蚕豆的中年人的母亲。二十多年过去,他还在这里。这二十年后的风雪还和二十年前的一样,乱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