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童年和少年时期,与张希夷接触太少,张左想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晚年,会有那么显赫的学术地位,会有那么高的声誉。隔行如隔山,张左确实不太懂那些学问,后来他又做了将近二十年编辑,编过太多张希夷的文稿,还是茫然不解,仍然不甚了了。事实上,小学毕业前,张左与父亲一共也没见过几次,印象深刻的,无非是送给他那把玩了没几天就坏掉的塑料水枪,与吴姨一起带着他和素素去中山陵玩,还有就是他与吴姨分手,跑来跟外公外婆哭诉。
张左永远也不会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与吴姨分手,张希夷是美国回来的留学生,“文革”一开始,被打成了美国特务。这是个很严重的罪名,好在张希夷性格逆来顺受,认罪态度诚恳,说他什么都承认。特务这种罪名也不是说是就是,雷声虽然很大,也没吃太大的实质性苦头。所在的单位南京博物院,收藏文物的地方,有学问的老家伙多,年轻人中书呆子多,运动自然要搞的,造反派的队伍也一样会拉起来,像张希夷这样有留学背景的中年专家,更多的只是陪斗,斗过就拉倒。
吴姨不一样,她是著名演员,新中国成立前已出名,拍过电影,脾气又不好。对她的斗争可以说是轰轰烈烈,疾风暴雨,张希夷后来告诉张左,“文革”开始时,他和吴姨商量过,要把张左接到身边抚养。正在很认真地商量研究这事,“文革”开始了,很快张希夷被打倒,吴姨也接着被打倒。大家都被关进牛棚,接张左到他们身边的想法也就没办法再实现。张希夷的描述,与外婆的说法大相径庭,张左更愿意相信外婆,因为后来的回忆,难免添油加醋,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的现实,说白了,张希夷和吴姨就是不想接受张左。
事隔多年,想到当初盼望能到张希夷身边,想和父亲在一起,想和吴姨和素素同住,最终又被拒绝,张左心里便不痛快。张希夷自己也忘了有这事,在吃饭桌上,曾亲口对外公和外婆说过,吴姨这人气量很小,非常霸道,她这后妈肯定是当不好的,她根本不同意我把张左接过去。那时候,张希夷刚和吴姨分手,他们刚离婚,马上就要出发去五七干校,临走前,过来看望外公外婆,一起吃了顿饭。吃饭的时候,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他说吴姨很可能外面有人了,说她刚被造反派宣布解放,也就是刚刚结束隔离审查,就一定要跟张希夷分开,说当初跟他结婚就是个错误。
张希夷那天唠唠叨叨说了很多,外公外婆不想让张左知道得太多,催他赶快吃饭,吃完了,又让他赶快离开。那天张希夷只顾着说自己的事,只知道哭诉,从头至尾,没问过一句张左情况,没与儿子说过一句话。事实上,他当时心目中,根本没有张左这个儿子。外婆在不断地安慰张希夷,外公大部分时间不说话,皱着眉头听张希夷说他的事。张左知道大人不想让他听见他们在说什么,自己也装着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听不懂,但是或多或少,还是听到了一些。他听见张希夷说吴姨和前面的那个男人还有来往,说他知道他们偷偷地见过面,不止见了一次。
那时候,张左已经知道前面的那个男人,就是吴姨前夫。他当时对这个前夫是谁并无兴趣,张左想到的只是那个叫素素的小姐姐,吴姨的前夫自然就是她父亲。张左想到他和素素一起往中山陵台阶上爬,想到素素当时说的那些话,说要把他从高高的台阶上推下去。一想到素素,张左就会有种自己即将从台阶上滚下去的兴奋,无数级台阶要滚很长时间,他想象自己在空中翻滚,一阶接着一阶,仿佛骑在马上,或是坐在火车上,咯噔咯噔,感觉颠得很舒服。
张左小学五年级了,张希夷哭得像个小孩子,让他觉得十分奇怪。在张希夷的自述文章中,写到了这次他为什么会痛哭流涕。那时候“文革”到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中央下达了“一号命令”,博物院的工作人员,全部要去五七干校。张希夷对去五七干校没意见,坚决服从党的安排,听毛主席的话,他感到最痛苦的是一种中断,当时正在偷偷地写一本书,很快就可以完稿,这本书必须要用到博物院中收藏的资料,离开这些资料,张希夷的研究就进行不下去。想到过去的这些年,作为一名被打倒的对象,他忍辱负重,借着打扫和整理库房名义,一直躲在博物院的仓库里偷偷地写文章,这样的日子说结束就要结束,张希夷不由得悲从中来,泣不可抑。
外公过世后,在外公的书架上,张左看到很多张希夷那期间写给外公的信。这些信封和信笺,张左非常熟悉,当年正是他从邮递员手中,将这些信接下来,转交到外公手上。“文革”中的信笺,上方都印有毛主席语录,张希夷的信是钢笔横着写的,还不觉得突兀,外公的书写习惯是竖着写,因此看上去非常特别。从数量上看,外公寄给张希夷的信更多一些,有时候是一天一封,这些信,同样都是经张左之手寄出去的。收信或者寄信,是那个特殊的年头中,张左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外公生前,外婆经常忍不住抱怨,说外公在邮票上花的钱太多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