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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25年09月29日
《大河源》(连载69)
○ 阿来
  又几十公里,地势升高到4000多米。一道山梁,四川汉语与安多藏语合璧命名:查真梁子。查真是安多藏语,柳树的意思。梁子,四川话,就是指山梁。
  山两边谷中都是平缓湿地,小溪随处露头,随处蜿蜒,喜水的柳树和小叶杜鹃、绣线菊,构成林荫,众多小溪,就滋生其间。山口建有游客服务设施,宽大的停车场,瞭望台,从山口左上,还有一条平缓步道,通向几百米外的青草覆盖的浑圆山头,从那里可以望得更远。
  查真梁子南北向横卧,是分水岭。脊线两边,往西流的,是白河,属黄河水系;往东流去的是梭磨河,大渡河上游支流之一,属长江水系。但这山的两边,两条河的两岸,景观看上去一模一样,平缓起伏的山势,宽平延展的谷地,一样的植物群落,一样的牛羊,天空中,高处盘旋着鹰,近处快速掠过几只游隼。
  一条河流,不同的段落有不同的名字。梭磨河的上游,就在眼下,藏语叫壤曲。形容其源头处宽阔,山间草场形如一只铜锅。这是我的家乡河。再往下,海拔再降低,是藏族人中的一支,农耕为主的嘉绒。我就属于这个部族。我出生的村子就在下游40多公里的山间,这条河开始叫梭磨河的地方。那是一个农耕的村庄,是与牧业区交界的地方。
  那时,我们跟骑马而行的牧区的人相遇,就用各自的语言彼此问候。
  朋友,辛苦了!
  请问,是要去哪里呀?
  如今,我在长途奔忙,是要去黄河源,而黄河源还未到,却又几乎走遍了黄河上游,不同的地理,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风俗。如今,我要回家一趟,吃老屋里的饭,走老屋旁的路,看老屋旁的庄稼,然后,我还要再次出发。
  回到老家村子,村委会四周,搭起许多板房。还有许多施工机械,许多身穿工装的人,他们正在修筑一条高速公路。这条路,从成都起,通往青海。这一段叫马久高速,从四川阿坝州府马尔康市到青海久治县。青海段已经通车,这一面是山地,施工难度大,通车还有待时日。
  白河,从山地的老家去草原,没数过有多少次经过。
  只是一个个经停过的地方,都那么熟悉:刷经寺、壤口、龙日坝、安曲、邛溪。
  小时候,现代商贸还不发达。草原牧区和山地农区之间,还以物易物。
  深秋或冬季,草原上的牧人亲戚们就要到农耕的村里来了。
  马背上驮着羊毛、酥油、干酪和牦牛肉,住进结了好多年对子、早成为亲戚的人家。不像是来做生意,而是消消停停,一起喝茶饮酒,说这一年来各自的经历。用各自的语言——草地话(安多语)和农区话(嘉绒语) —— 说彼此过去的一年。草地来人说,这一年草好不好,牛产奶多不多,羊秋天上膘好不好,说以前来过、这回没有来的那个人,已经往生。农区的人说,小麦扬花时有没有冰雹,青稞灌浆时有没有霜冻,哪家人又添了个孩子,哪家人的儿子参军去了。过两天,这些人又走了。马背上的驮子换成了青稞、麦面、一饼饼的酸菜干和一袋袋土豆。
  这种几百上千年的来往已经断绝好多好多年了。有一回,在草原上遇到一户人家,在他们家帐篷里,我说到我的老家。帐篷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老人眼睛亮起来,问我是村里哪一家。我说了。他抓住我的手,问,你父亲母亲还健在吧?喇嘛舅舅还健在吧?我说,父亲母亲都在,喇嘛舅舅往生了。老人对我,也对他的儿子儿媳说,以前,我们是亲戚呀!
  以后再过那里,却记不得哪一顶帐篷是亲戚家了。和农区不一样,牧人的帐篷并不总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这是生活与人情所系的白河。
  我却从未从地理水文的意义上,想过这条河。
  这回却要细究一番了。
  县志上写得明白。
  白河,黄河上游支流,发源于红原县査真梁子北坡,自东南而西北,经龙日坝、安曲、邛溪、龙壤、阿木柯河、瓦切出境到若尔盖。在红原县境内长200公里。流域面积4643平方公里。
  从源头至龙日坝,河长38公里,流经丘陵山区,落差大,谷底宽0.5耀1.5公里。
  龙日坝至瓦切,河长155公里,流经浅山丘陵区,河道弯曲,谷底宽2耀3公里,两岸多滩地,部分地段沼泽化。区间有5条较大支流汇入。
  瓦切至黄河口,河道长77公里,流经高海拔平原区,河道蜿蜒曲折平缓,谷底宽增至3耀5公里。这最宽阔平缓的一段,大部分已经是若尔盖县境了。
  这一段河流沼泽遍布,湖泊众多。安多藏语,把沼泽湿地称为乔。大的沼泽地有喀哈尔乔、乔雷乔、乔迪公玛、黑青乔、和日十乔。湖泊有哈丘湖、措拉坚湖、莫乌错尔格湖。
  白河与黑河,以充沛稳定的水量,充盈了黄河。那些沼泽地,冬天封冻,把水存蓄起来;春夏时节,下游需要更多水的时候,又将其释放出来。
  在若尔盖,我跟县上人说过,等这一回行程结束,我要专门走一走黑河与白河。每一段都走过的那种,一直走到水穷那种。说起来容易,触景生情,一激动,话就脱口而出,至少到今天,写这些文字时,都还没有上路。
  黑河与白河,会去的,当然会去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