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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5版
发布日期:2025年09月01日
把疼痛抱在怀里
○ 翟清霄
  母亲说:“巴巴地开车二百里路过来,多耽误事!”说这话时,母亲站在院子里,夕阳正将那抹鲜艳的橘黄色涂抹在她的头发上、身上。秋天啦,虽然还是很热,但时不时地有风了,送来丝丝还有点儿含蓄的凉爽。
  一百多亿的大项目落户老家,村子拆迁了。镇里在最好的位置盖社区,需要两年时间,母亲快八十岁啦,没谁愿意租房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住,她又不愿意到城里来,只好暂时住进敬老院。我差不多隔几天就得去敬老院,为母亲送吃的喝的,洗衣服,洗餐具,打扫卫生。我默默地望着她,无限感慨,母亲矮小的身躯里,究竟蕴藏了多大的力量,激励着我,让我一刻也不敢放慢奔跑的脚步。恍惚间,穿越时光的隧道,又回到三十多年以前。
  父亲是长期病号,肝病,有那么几年也到处看病,吃中药。我病了以后,父亲不再治疗,省下来给我看病。白天,父亲高大的身影在田间地头劳作,夜里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他刮刨、拉锯、凿眼。他在做别人定做的家具、嫁妆。他得养活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家。母亲说:“你爹憨实在,挨饿那几年,你们姊妹几个都饿得小嘴张张的,你爹给队里看高粱,人家都去偷吃的。你爹可好,穿个半吊子大裤衩,光着膀子去光着膀子来,别指望他能给你们带点高粱米来。”看似埋怨,母亲却一脸的骄傲和自豪。
  父亲肝区疼痛得受不住时,家里正盖第二座房子,那是给弟弟盖的,我的房子两年前就盖好啦。正上梁,关键时候,我催父亲去医院,他不太放心。大爷也是木匠,来顶着,催我们走。父亲爬上脚手架,眯着眼看一会儿,调整了一棵檩子,才下来跟我走。我用自行车驮着他去的。后来的很多年,我经常想,来回一百几十里地,一个肝癌晚期病人,是如何承受的?
  医生告诉我结果时,我惊呆了,怎么可能?来时还在家里盖房子,还上上下下地忙活。我推着车子出来医院,父亲在后面跟着。我很奇怪,这世界怎么啦?太静啦,一点声音都没有,人流车流如潮,有时,需要站下来等等,才能通过,那些拉石头、沙子的12马力拖拉机,明明在加油门,在冒烟,咋没有声音?烟怎么还是黄的?两边的楼房咋也是黄的?我纳闷着,走过一条街,拐了弯,我听到嘈杂声了。三十多年前的一天,我带着父亲去金乡人民医院看病,大夫的话,对我来说不亚于晴天霹雳。我暂时失去了听觉,眼睛看到的都是黄色。
  母亲没听我说完就去厨房里哭啦,尽管压抑着,但依然能感受到塌天般的绝望。我压低声音说,爹还不知道。母亲一下子醒悟,擦了泪。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他很内疚,觉得没能让我们几个成家,没有尽到责任。那么多年,两个病号,花干了微薄的家底,负债累累。既然不能再创造,就不再借啦。他不吃药,不再花一分钱,谁劝也不管用。没钱买止疼药,没钱买杜冷丁,有钱他也不让买。疼痛频频来袭,父亲每次疼得汗珠子直流,却咬住牙关,不发出一点儿呻吟。后来,发作越来越厉害,疼得快昏过去啦。每次疼痛再来时,母亲就去床上,一只手紧紧抱住他,一只手捂在父亲肝脏部位。父亲用尽全身气力,母亲也是调集着包括手指脚趾的力量,两个人一起,紧咬牙关,抵抗着山洪一样袭来的疼痛。许久,许久,死神累了,去一边歇息啦,父亲几乎虚脱,母亲头发梢上也滴着汗。
  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光,他们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和死神斗争。
  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抱在怀里,把他的极限疼痛抱在怀里,是因为心中有爱,任何灾难在这份爱面前都显得特别苍白。那情景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挣更多更多的钱,让活着的亲人不再有父亲那样的痛苦。所以,后来面对曾经梦寐以求的提拔,一点也不心动,毅然离开单位,出来打拼。那么多年,每当感觉难得走不下去时,脑海里就浮现出母亲把“疼痛”抱在怀里的情景,心中骤然有了力量。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把母亲当佛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