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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版:A08版
发布日期:2025年08月25日
当月亮坠入泾洋河
○ 周秦先
  我手握相机,伫立于吊桥中央,看暮色漫过镇巴县城的山脊。快门按下,夕阳将泾洋河染成流动的金箔——退水后的河滩显露出青白色河床,鹅卵石反射的微光犹如撒落的金币。这河在盛夏格外慷慨,始终滋养两岸子民,像封存在岁月陶罐里的甘泉。
  河风带着水汽扑来,忽然想起20年前的铁索吊桥。铁链吊着木板晃晃悠悠,栏杆铁锈被汗水浸得滑腻。暴雨过后,我们踩着湿滑的木板疯跑,听铁链“哐当”声与河水对歌。母亲在桥头高声呼唤的声音,总被风吹碎在浪花里。
  当月亮坠入泾洋河,河滩就变成银辉包裹的秘境。细沙留着白天的余温,赤脚踩上去能触到地心的暖意。有次我把西瓜埋在沙里,傍晚挖出来时,瓜皮沾着细沙,瓜瓤咬下去的清凉甘甜,后来再没尝到过。
  如今,铁索吊桥已被换成钢筋水泥桥,栏杆光溜得能照见人影。望着静谧河水,我想起“ 上善若水” —— 水看似柔软,却能穿透最硬的岩石。泾洋河从大巴山深处奔涌而出,遇石则绕,遇崖则跌,从不与命运硬碰硬。
  桥东早市曾有位编筐老人,草帽压着眼角皱纹,枯枝般的手指把竹篾编出花。夏日里,筐中盛满李子,酸涩中带着甘甜。老人笑眯眯地说:“酸涩之后才知甘甜可贵,像这河,旱过才懂涨水的喜乐。”如今超市里的塑料筐整齐划一,再看不见那些会漏阳光的菱形小洞。
  高中时我最爱拍摄晚自习后的河岸。月光把身影拉得悠长,与树影纠缠成青春期的心事。有次考砸了蹲到深夜,看月亮在水里碎成银光又拼回完整。那一刻突然明白,所有的破碎都能重圆,像失焦的照片总能重新对焦。
  年轻时总想和河水较劲。在河滩挖“运河”要让水改道,结果暴雨后成了泥鳅的乐园;涨水时往河里扔石头,石头却翻滚着跑了。后来才懂得,成长不是变成更硬的石头,而是学会像鹅卵石那样,被水流磨出温润。
  有年大旱,泾洋河瘦成细线,河床上的野草连成淡绿的网。我蹲在岸边拍摄了一下午。可没过多久下了场大雨,再去拍时,它已涨得浩浩荡荡,把野草全吞了,浪涛拍打着礁石,在取景器里成了汹涌的色块。这画面比任何励志故事都实在。
  日子就像这河,有时瘦得见底,有时满得溢出来,却从不停步。
  夜色渐深,桥上人散去。我对着水里的月亮长曝光,光圈开到最大。忽然想起大学毕业那晚,也是这样的月色,我背着行囊站在河边,相机挂在脖子上,镜头里的泾洋河泛着粼粼波光,像在为我送行。这些年在异乡辗转,疲惫时总会想起这河——它从不会因阻碍停滞,不因低谷抱怨,只是默默流淌,把坎坷酿成风景。
  手机震动,是老友发来的视频。他举着手机扫过河岸:“回来哟,老家的河水美得很!”视频里,老人们钓鱼,孩子们追逐,一片祥和。我忽然懂了,这河早已不是普通水流,是镇巴人的血脉,是游子的乡愁,是所有故事的起点与归宿。像老体育场的梧桐树,每片叶子都藏着青涩剪影;像观音堂的联排木楼,天井里的雨滴敲打着几代人的记忆;像星子山的晨雾,每缕缥缈都裹着未竟的理想。
  桥头的路灯亮了一宿,照着河水缓缓流。灯光穿过水汽,在水面织出金网,网住了星星,也留住了不肯老去的时光。
  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泾洋河又会以崭新姿态迎接新日子,像千百年来那样。它会漫过青白色河床,把南关街的炊烟、老体育场的晨跑声、兴隆街的叫卖声都揽进怀里,酿成新的故事。而我们这些被它滋养过的人,无论走多远,身上都带着它的气息——温柔而坚韧,纯粹而宽广。
  当月亮再次坠入泾洋河,那一定是故乡在轻柔呼唤:回来看看吧,看这河,这桥,那些被流水浸润的夏天,从未老去。河水还在流,带着镇巴的故事与我们的牵挂,流向远方,却永远走不出游子的心。
  风又起,带着泾洋河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过脸颊。不远处兴隆街传来零星的笑语,老体育场的蝉鸣还在记忆里嘶喊。我知道,只要这河还在流,镇巴的夏天就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