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平是我初中专学校时期的文友,我们在一起编辑一份叫“雏燕”的文学刊物。多年未见他,联系上后我即驱车前往岐山。我较他早到了。德平风尘仆仆赶来,明显消瘦了许多,在校时的圆脸蛋不见了,颧骨竟有点突出,头发也变得稀少,额头局部已然亮光,难能可贵的是他西装革履仍保持得洁净。他的眼 睛 眯成 一 条缝,这倒让那副金边近视镜变成了多余。他迎风微笑,然后上前,握手,拍肩,又先入为主地发言:“你看老同学精气神如何?”我学着他的口头禅,忙说:“那敢情好,合适着呢!”德平大笑,那颗稍微翘出的上口门牙又分明地露将出来。“拜周公庙,吃臊子面……”德平要尽地主之谊,“司机呢?”这时,被冷落一旁的妻子走上前来,向他打招呼。德平搞清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啧啧赞叹:“幸福啊,媳妇兼司机。”
攀谈起来,问他还读什么书。德平惭愧表示,文字疏远了,浅阅读占据了主导地位,经典名著仅读了两部:重温《红楼梦》,看了女儿买回家的《穆斯林的葬礼》。妻觉诧异,插话问,女儿给你买书看?德平话匣子打开,不免骄傲起来,细说了他如何从女儿小学开始,就分阶段有步骤地辅导女儿看名著,先是小人书(连环画),后是简读本,再是配合电视剧一起读书,等女儿上初中时,中国四大名著已经读遍,阅读起来甚或一目十行。最后他表态,如果女儿喜欢,以后就学文科吧。妻子又问德平,你得是给你爱人写过许多情诗?
德平沉思少顷,俨然想起了什么,却是一番自责:“我还算个文学爱好者吗?怎么就没有给媳妇写过一首情诗呢?”随后他拨拉了几下稀疏的头发,豁然表白:“结婚前我们分处两地,她担心我有变化,来信委婉在问。我引用了元朝一个无名氏编写的剧本《争报恩》中的两句话,不知算不算情诗?”
“哪两句话?”我们不约而同。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我们默然。妻子大致是默念着这两句话的意味和力量,我的沉默是躬身反省,如此熟知的话怎么直到今天才知出处?
德平披一身风雪,来西安公干,办完事后到莲湖公园溜达,碰巧我俩就遇见了。我提议到商洛市看看咱们的美编,他随即附和:“合适着哩!”一路上,德平精确地忆起 30年前我们在宿舍楼道泛黄的灯光下,如何校审稿,如何刻蜡板,而美编又是如何将两只小燕子先在稿纸上涂抹出来,再小心翼翼地临摹到蜡纸上去的。他神秘地补充说,美编原本想画一对比翼双飞的燕子,谁想画出来是一对雏鸟,因为眼睛还没有睁开呢。接着他笑道,咱们懵懂搞文学,正是盲人摸象呢。我说,精神可嘉。德平似乎认真起来,一字一板说:“文字让人敬畏。”默然片刻,他表情复杂地自言自语:“也许我把文字写在了地上,但不大清晰。”之后他闷头去睡。
德平1996年投身“双万工程”(一万名干部进驻一万个村开展扶贫工作),一头扎到乡村去,其时他的女儿刚出生。到了1998年乡镇干部招考,他又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于乡镇扎根落户。28—40岁,人生最浪漫又年富力强的日子里,德平一直坚守在“希望的田野上”。
壬寅年雨水日,我乘高铁从上海赶到岐山,吊唁文友德平。郑同学对大家讲,德平相对文弱内敛,这与他的家庭处境不无关系。德平上初中时父亲就去世了。在原先的大农村,孤儿寡母要想硬气地生活实属不易,种种困难接踵而来,这也促使德平早熟,过早地要去分担家庭的责任。德平爱人说,德平这几年买了五把“傣竹之韵”葫芦丝,他最爱吹的曲子是《父亲》。
我未曾想过,压根儿也不会体验到,德平对父亲的依恋,包括失去父亲之后,他作为长子在家庭中的担当有多重。我慢慢明白,德平不是柔弱者,他是柔而坚韧。他并非“拐弯抹角”或“婉约”,他有他的处事方式和生活习惯,他躬行践履着儒家所倡导的“庸德”之行和“敬恕”之道。只是,德平在那边,敢情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