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在浙江长兴求学。从陕西西安到学校,必经太湖之畔的丁蜀镇,我与紫砂的缘分,便从这个小镇悄然开启。
记得第一次接触紫砂壶,是到校后的第二个夏天。一个周日,我和同是陕西来的同学计华早做了准备,一大早便约上两三个陕西同乡,到县长途汽车站乘车前往丁山。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丁蜀镇是“丁山”与“蜀山”合并而成,只跟着当地人叫它“丁山”;去那里也并非专为看陶瓷,而是慕名参观两处溶洞。
参观完两处绝美的溶洞,见天色尚早,我们便在镇上闲逛。20世纪80年代的丁蜀镇,远没有如今这般旅游规模化,基本还是原生态的模样。不长的街道上,除了零散的生活杂货铺,大多是国营厂家的门店。货架上商品单一,摆的多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陶器,其中又以紫、黑、赤黄三色的紫砂壶为主。
茶壶我并非没见过,家乡陈炉、富平庄里都有陶瓷厂,只是那些陶瓷多作碗、盆等生活用品,茶壶虽也有,却多是白粗瓷的,后来才有了靓蓝色的,紫砂壶却是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店里营业员告诉我:“宜兴丁山的紫砂壶泥料特殊,与其他地方的陶土天差地别。这里产的紫砂壶式样美观独特,壶身有透气性,更奇妙的是,用它泡茶隔夜不馊。”这番话让我对紫砂壶陡然生出浓厚兴趣。
在一间不大的店面里,我看到一款龙壶。它造型线条浑厚有力,精致却不繁琐:壶盖的捏手是一朵祥云,龙头可以伸缩,倒茶时龙嘴里会吐出舌头,透着传统的民间趣味。我连忙招呼正在别处看货的计华过来,就这样,我俩各买了一把。从此,我有了第一把紫砂壶,也从此爱上了紫砂壶。
前不久,计华在同学群里发了张图片,是他在老家乾县私家小院休闲的场景:画栋雕梁的凉亭下,新式石条茶几上,放着一把紫砂龙壶,看着格外眼熟。细看之下,那不正是四十多年前我俩在丁山一同选的那把吗?几十年过去,鲜亮的紫色已被时光熏染成褐色,龙首壶体却依然完好,看模样出水依旧流畅。计华珍藏着,我也珍藏着,都对它爱不释手。
都说爱什么就得为什么受累,爱上紫砂壶,身体的累倒不怕,怕的是累及思想——想别的事分了心,制壶时反倒弄巧成拙。与人交谈,本来说的不是茶或茶具,说着说着就拐到壶上,滔滔不绝地讲它隔夜不馊的功能,讲明朝宜兴紫砂壶创始人供春制作的树癭壶、六瓣圆囊壶,说这些壶将艺术性与实用性结合得恰到好处,因而弥足珍贵,深受文人雅士追捧。现在想来,当时颇有卖弄之嫌。
我曾把在丁山买的一把梅花镶边紫砂泥壶送给父亲,那时他接过壶,左看右看,不住地轻轻抚摸,说壶上那株黄腊梅立体得漂亮,看得出来他很高兴。若干年后,父亲去世了,我离家前,母亲叫住我,递给我一把壶说:“这是你给你爸的茶壶,他可喜欢了。平时怕家里人多不小心打碎,都没敢常拿出来,只在晚上摆在床头柜上。你看,这是你爸绑的红头绳,他怕自己手抖拿不稳,把盖子弄烂了,壶就不完整了。”我看着那把早已淡忘的紫砂壶,壶盖和壶把用红毛线捆着,多年的紫砂壶依旧紫里透红,像新的一样。父亲走了,壶还在,睹壶思人,不禁伤感不已。
早年间,紫砂壶在南方盛行,北方少见,用的人也少。这些年市场开放,商品流通四通八达,北方也能见到紫砂壶了,可价格却一路飞涨。当年在丁蜀镇买龙壶才花了几元钱,现在早已不是这个价。去年我去无锡出差,在三国城看到一把稍有名气的工艺师做的壶,起步价就四千多。也不能怪市场,很多事都和个人喜好有关,正所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如今我家的茶柜架上,摆满了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紫砂壶。我平时不常逛商场,可每次遇到茶品店,总愿意进去看看,常在喜欢的物件前驻足,有时买一把造型别致的紫砂壶,有时遇到惟妙惟肖的茶宠,也会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架子上这些年攒了不少藏品,品相虽不算顶尖(说到底还是手头紧,买不起高端的大师作品),我却格外喜欢,愿意与紫砂为伴相守。
这样,每当闲暇、人静、星光阑珊的夜晚,或是孤独寂寥时,我便能神态安详地坐在窗前,看街上车辆匆匆驶过,自己则安坐案前,一把紫砂闲壶,在黄亮的茶汤中品茗听曲。喝没喝明白不重要,重要的是守住这一壶天地乾坤,纪念那些过往——这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