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是我出生的地方。坡在村西,便有了这名字。它在地理上是一面大坡,在文化意义上,却是我一生爬不出的梦境。
最后一次离家,站在坡顶回眸,记不清具体时日,只依稀记得祖母转身下坡的背影。这背影消失了三十年,又像只是一瞬间,如同西坡的时间,漫长又短促。
庄子朝南,东西散落着九户人家,多是逃荒而来。门前百余米有沟,因沟底流水得名水沟。门口与沟畔间的园子没有篱笆,谁想摘菜抬脚便能进,邻里和谐如古风。
在我心里,下水沟的路是岁爷和牛踩出的。岁爷一生勤苦,朴实得像块洋芋,总在沟里放牛。或向晚赶牛从涝池归来,或清晨吆喝着牛下水沟,仿佛永远不知累。
他说水沟水清得照人影,草绿得像染过色。我便缠着要跟他放牛。一下沟坡,大牛哞叫,小牛奔向溪流,我也跟着跑向水边。沟谷开阔,芳草连天,野花幽香,水鸟起落。心中升起一缕美妙情愫,那时还不知这是诗意。我追蜻蜓、捉蝴蝶,灵魂像长了翅膀,飞向南岸北岸,飞向垂柳水中,又落入野花丛。伏身嗅那些红紫白蓝的花,缤纷若梦,风来摇曳。闭眼遐想时,似遁入梦深处,再睁眼,蝴蝶与蜻蜓已远去。
在岁爷的水沟边,我在现实与梦境间渐渐长大,不再跟着放牛。门前的园子成了我安放孤独的百草园,主角是婆。她一生围着灶火、涝池、园子转,育有八个子女,做了五十年饭、洗了五十年衣裳,晚年病得像件旧衣裳。唯有在园子时,她是年轻的。
婆种了许多菜:黄瓜、茄子、豆角、韭菜、白菜、洋柿子、白萝卜,满园都是;也养了不少花:月季、指甲花、菊花、鸡冠花、紫花地丁、太阳花,明媚了暗淡时光。园里三棵枣树,年年挂果,在匮乏岁月里抚慰着我们的胃。
夏天中午放学,我总先去园子。摘根黄瓜、两颗洋柿子,大快朵颐后,在荫凉处眯一会儿。婆喊吃饭时,我假装没听见,直到她脚步声逼近,被揪着耳朵回去。
心情不好时,我会钻进园子找昆虫玩。和蚂蚱捉迷藏,与蛐蛐谈心,同知了赛高音,跟瓢虫比花衣裳。这些生灵像婆一样,对苦日子隐忍乐观,笑对生活却不说内心的苦。
曾见婆在晨曦中拔草,穿洗白的灰褂子,头发黑密,脸色红润。她偶尔掐朵紫白花别在头上,蝴蝶有时会落在她头上。那一瞬,她不像女人,像一朵花。大地上长庄稼花木,也长她这样芬芳坚韧的女性。
西坡的秋天从枣子上色开始。婆说要等红透了再打,我们却等不及,放学就去树下盼。低处的枣被吃光后,终于能打枣了。我在树上敲,婆在树下捡,捡着捡着,婆不见了,只剩我带着影子捡起最后一颗。
园子西边有口井,井边有辘轳。汲水的男人壮如槐檩,身后跟着笑靥如花的姑娘。我常混在打水队伍里,偷偷瞟姑娘,看久了又移开目光。井里的水总清澈甘甜,让我疑心连着泾河。父亲说井也有干涸时,空桶下去空桶上来,金属与石头碰撞,疼被摁进烟锅。
井是村落中心,大家围井而居,有事能照应。井边土墙下的高台常聚着人,谝闲传、晒暖。我曾跟爷去晒暖,他深居简出,爱看书熬茶,茶罐熏得发黑也不换,说越黑越显高贵。爷幼时逃难至此,中年失了公职,晚年便在茶罐里沉淀自己,熬茶、读书、放牛,心仍孤傲。
爷不常去高台,总在牛窑翻老书。婆小声骂他不管家事,他却笑说牛在放、柴够烧,转身又进了窑。那是家里最大的窑,五叔曾在此与牛同住,后来考学离开,窑就成了爷的书窑。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没电灯,我常看见他在油灯下看书,阴天便凑在窗边借天光。我问为何不点灯,他只说长大了就懂。
五叔说爱听雨天墙土坠落的声音。夏夜苦雨,他在窑里苦读,老牛反刍声裹着牛粪味飘散,喷嚏震落墙土砸在书上,一吹便融入半明半暗的时光。半夜,西坡静得能听见白果落地,牛窑像被寂静包裹的枣核,五叔在此参悟,终成八十年代的大学生。
后来去县上读书,每次回西坡,都有种隔世感。它曾如爷婆般微笑走来,如今只剩决绝幽暗的背影,追也追不上。岁爷、婆、爷、小林婆、冬弟……这些西坡人都成了背影里的小点,踩着祖先脚印楔入大地。
西坡民居像梯田,我们的窑庄在最下,往下便是水沟。沟边风大,先人们栽树防风,后世逃荒者再补栽,成了片树林。槐树、桐树、楸树等挺拔生长,与风对峙,站成祖先模样,以叶的荣枯、风的呜咽诉说着什么。
树林里的蝉鸣,像婆小时候给我叫魂的声音。我们的魂遗在村里,城市里的不过是肉身。进林子时是少年,出来已两鬓微霜。桐花、槐花年年开,西坡在雨中依旧新鲜,我们却回不去了。
窑庄西头的崖背是麦收时碾麦晒麦的场。我仍记得睡在麦草垛下的夜晚,星星挤落人间入我梦,我拾起一颗许愿,愿爷婆永远不老。
梦醒,西坡还在车村,却已成农田。我想再入梦境,追赶婆消逝的背影,泪水的钉子却将我钉在梦外。